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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风起青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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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里的升州,被一个前所未有的消息点燃了——火车站修好了,火车不日就要通车!
这消息像长了翅膀,飞遍大街小巷,成了茶馆酒肆、街头巷尾唯一的谈资。有人说那火车是铁做的长龙,吞云吐雾,力大无穷;有人说坐在里面,日行千里不在话下;更有甚者,信誓旦旦地说那玩意儿动静太大,靠近了能把人魂儿震飞。连深居简出的茅鸿文,都在书房里听到了下人们兴奋又惶恐的议论。
“娘!我们去看火车吧!”宜秀一听到风声,就缠上了沈兰芝,眼睛里的渴望几乎要溢出来。连一向文静的宜慧,也扯着母亲的衣袖,小声附和:“娘,看龙,铁龙……”
沈兰芝被两个女儿缠得没法,心里也对这西洋景存着几分好奇,便去与茅鸿文商量。茅鸿文起初是皱眉的,手里那本《朱子语类》半天没翻一页:“人山人海,拥挤不堪,成何体统?况且那等奇技淫巧之物,轰鸣震耳,烟熏火燎,有何可观?”但架不住宜秀软磨硬泡,又见妻子眼中亦有期待,终是松了口,只板着脸道:“去看看便回,莫要凑得太近,失了体统。叫上景明那孩子一起吧,他懂这些,也好照应。”
通车那日,一家子早早用了早饭,乘了马车往火车站去。离站台还有一里多地,马车便已寸步难行。入目皆是攒动的人头,喧哗声、叫卖声、小儿的哭闹声混杂在一起,空气里弥漫着汗味、尘土味和各种小吃的香气,形成一种躁动而热烈的气氛。顾景明早已等在约定地点,见到他们,快步迎了上来,护着他们穿过人群。他们好不容易寻了处地势稍高的茶楼,在二楼临窗的位置坐下。月台上,黑压压一片全是人,官兵们手持长棍,勉强维持着秩序。
“来了!来了!”不知谁喊了一声,人群瞬间如同煮沸的水般翻腾起来。
远处,传来一声悠长而尖锐的汽笛声,如同巨兽的嘶鸣,划破长空。紧接着,一个黑色的庞然大物,喷吐着浓白的蒸汽,发出“哐哧、哐哧”震耳欲聋的巨响,沿着两条锃亮的铁轨,以无可阻挡之势,缓缓驶入站台。它那么长,那么重,钢铁的身躯在阳光下反射着冷硬的光泽,带来的视觉和听觉的冲击,是任何语言都难以形容的。大地仿佛都在随之轻微震颤。
宜秀紧紧抓着窗棂,眼睛瞪得圆圆的,张着小嘴,半晌说不出话来。宜慧一头扎进沈兰芝怀里,只敢探出半个身子往外瞧。
茅鸿文也被深深震住了,端着茶杯的手停在半空,茶水微微晃动,久久未动,脸色怔忡,嘴唇紧抿。他读过一些“格致”方面的杂书,知道蒸汽机的原理,但纸上得来终觉浅。亲眼见到这钢铁巨兽以排山倒海的气势驶来,轰鸣声仿佛直接擂在胸口,他才真切地感受到一种名为莫名的力量,正以摧枯拉朽之势,碾过他熟悉且赖以生存的旧秩序。
沈兰芝亦是心潮起伏,难以平静。她看着那喷薄不止的浓白蒸汽,听着那仿佛能撕裂耳膜的轰鸣,仿佛看到了一个全新的、躁动的、不由分说便扑面而来的世界。她下意识地搂紧了怀里的宜慧,目光却不由自主地投向身旁的顾景明。
顾景明站在窗边,神情专注,眼中有一种基于理解的了然和属于年轻人的兴奋。他微微侧身,轻声对脸色发白的宜秀解释道:“别怕,秀妹妹。看,那就是蒸汽机头,靠燃烧煤炭把水烧开,产生强大的蒸汽,推动连杆……你看它后面的车轮,就是这样被带动起来的。它拉动后面的车厢,速度比我们最快的马车还要快上许多倍,以后从升州到上海,可能一天就能到了。”他的声音平和,带着一种知识赋予的从容和笃定,奇异地安抚了宜秀初时的震惊与恐惧。她渐渐松开紧抓窗棂的手,深吸一口气,开始用心观察那钢铁怪物的细节,烟囱、车轮、连杆……听着顾景明深入浅出的讲解,眼中重新焕发出好奇与探索的光芒,甚至带着一丝崇拜。
火车停留片刻,再次拉响汽笛,在更加震耳欲聋的轰鸣和更浓的蒸汽中缓缓驶离站台。人群开始如同退潮般向四面八方涌去,场面比来时更加混乱。
沈兰芝一行人在酒楼用了餐,等人潮渐退,才下楼打道回府。只是这火车站周围新开了不少铺子,街上依旧人来人往热闹非凡,一行人便在人潮中不急不徐的缓缓移动。顾景明尽力护在她们身前,茅鸿文一边紧张地拉着宜慧,一边和孟妈妈护着沈兰芝。
突然,一个莽撞的汉子为了抢道,猛地从侧面撞了过来,先是撞到了正紧紧跟着顾景明的宜秀,宜秀“哎呦”一声,一个趔趄差点摔倒,紧接着那汉子又带倒了紧挨着宜秀的宜慧。
“慧儿!”沈兰芝惊叫一声,连忙去扶小女儿。宜慧摔得不重,但吓了一跳,加上被人踩到了手指,手上的油皮蹭破了,顿时疼得哇哇大哭起来。
宜秀自己站稳了,见妹妹摔倒哭泣,又想起刚才被撞的疼痛,那股遇强则强的倔强劲儿立刻冒了上来。她柳眉倒竖,也顾不得什么闺秀仪态,冲着那已经挤出去几步的汉子背影就大声斥道:“你这人怎么回事?!撞了人也不道歉!没长眼睛吗?!”
那汉子闻声回头,瞪起一双浑浊的眼睛,粗声粗气地骂了句:“小娘皮!“却不停脚,仍往前挤。
宜秀何曾听过这等粗鄙的言辞,又气又急,小脸顿时涨得通红。茅鸿文又惊又怒,却碍于读书人的体面,一时不知如何与这等泼皮理论。顾景明看宜秀还想再争辩,正想将宜秀拉到自己身后,宜秀却一把挣脱了开来,跺了跺脚,指着那汉子高声喊道:“抓贼啊,那个灰衣服的大高个是个贼,快抓贼!”顾景明几人顿时愣住。
沈兰芝急忙拉过宜秀,俯身悄声问:“秀秀,这人偷了什么?”
宜秀胡乱道:“他偷了妹妹脖子上的金项圈。”
孟妈妈急道:“我的小祖宗,今儿出门人多,没给慧姐儿带项圈啊。”
那边街市上正东张西望看热闹的人,听到宜秀的呼救声,呼啦一下已经围了上来,正将那灰衣的汉子堵在了中间。
那汉子又急又怒,掉转回头骂道:“哪里来的小娘皮,挡了爷的路还敢瞎嚷嚷?爷偷什么东西了?看爷揍不死你!”晃着拳头,作势往回走。
就在这剑拔弩张之际,一个清亮又带着几分懒洋洋笑意的声音插了进来:“哟,我当是谁呢,这么大威风,敢在升州地界上吓唬小姑娘?施贵,没偷没抢你跑什么啊?!”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个穿着宝蓝色暗纹绸缎长衫、身材高大的少年,带着几个一看就不好惹的豪仆,分开人群走了过来。这少年不过十五六岁的样子,剑眉星目,相貌极是英俊,只是眉宇间带着一股纨绔子弟特有的张扬和不羁,嘴角噙着一丝玩味的笑意。他目光扫过那莽汉,明明在笑,眼神却带着冷意。
那莽汉显然认得这少年,顿时变了脸色。少年身边的豪仆已经上前不由分说的将灰衣的汉子摁倒在地。
莽汉刚才的嚣张气焰消失无踪,伏在地上,结结巴巴地道:“薛……薛少……小的有眼无珠,不知道是您认识的人,您高抬贵手……”
被称作“薛少”的少年嗤笑一声:“施贵,还演呢?爷我满世界找你几天了,有什么冤情到官府去说吧。”说罢一扬下巴,吩咐道:“拉他去见官去,别在这儿碍眼。”
两豪仆便反扭了施贵,挤出人群送到官府去了。
薛少这才转过身,目光落在沈兰芝一行人身上,尤其在惊魂未定、眼圈红红的宜慧和依旧气鼓鼓的宜秀脸上停留了一下,随即对看起来是主事人的沈兰芝和茅鸿文抱了抱拳,动作潇洒利落,带着点江湖气:“这位夫人,老爷,受惊了。在下薛明远,方才那贼泼皮无礼,惊扰了府上小姐,还请见谅。”他说话倒是客气,但那通身的富贵气和隐隐的强势,让人无法忽视。
沈兰芝见对方解了围,连忙敛衽还礼:“薛公子仗义援手,我们感激不尽。小女无状,险些惹出麻烦,多谢公子解围。”她悄悄打量这少年,心中暗忖,姓薛,又这般排场,莫非是薛庭圭家的人?
“举手之劳,夫人不必客气。这人前些日子诈了我一笔银子,若不是贵府小姐当街一呼,我还没这么容易抓他去见官。”薛明远爽朗一笑,目光又瞥向仍被顾景明护在身后、抿着嘴不说话的宜秀。顾景明察觉到他的目光,微微侧身,将宜秀挡得更严实了些。
薛明远不以为意地挑了挑眉,再次拱手:“既然几位无恙,在下就先告辞了。”说完,便带着仆人,转身汇入人流。
沈兰芝长舒了口气,转身低头对宜秀缓缓道:“我素来知道你是个不怕人的,竟不知道你有这样的胆色”。语气平静,却蕴含着怒气。说完一言不发,率先领着众人向马车径自走去。
这场意外的风波,让看火车带来的兴奋感冲淡了不少。回程的马车上,沈兰芝自顾轻声安抚着怀里抽噎的宜慧;宜秀异常安静地独自坐着;茅鸿文还在为刚才的险境而后怕:“秀秀,你年纪小不懂事,以后切忌和这样的泼皮一般见识,讲理是对牛弹琴,争赢了也失了体面,不值当。今日你是弄错了,便是妹妹的项圈真给他偷了,也只当倒霉就是了,钱财乃是身外之物。”
宜秀见母亲生了气,心里多少懊恼自己刚才的冲动,却还是不服:“他撞了我和妹妹,便该认错。若像爹说的,钱财失了只能自认倒霉,那个薛少爷为什么要抓那人见官?”
茅鸿文道:“那薛家势大,我们普通人家如何能比?”
“爹爹说得好没道理。”宜秀梗着脖子还待再辩,却听沈兰芝呵斥道:“你爹爹是教你不要争一时之意气,你倒还要跟你爹爹争个短长?往日里阖家都太纵容你了!”
宜秀立刻红了眼圈,耷拉了身子不再吭声。
顾景明忙打圆场道:“宜秀,那人无礼,你争个理原是对的,可是打个比方,你还是一只仙鹤,有人惊扰你,你自会啄回去一下;可是若是来的是只老鹰或者是只豺狗,你是不是应该马上扑扇翅膀飞走?”
宜秀想了想,终于冲顾景明笑了笑,却还是抿着嘴不说话。
回到家,沈兰芝吩咐下人准备热水给众人梳洗,自己也回到房中,想换下这身沾染了尘嚣的衣裳。她坐在梳妆台前,打开妆匣,取了支素簪挽起头发,目光却落在看着镜中自己略显疲惫的脸上了。今日所见所闻,那火车的轰鸣与力量,混乱的人潮,突如其来的冲突,那个薛家少爷,尤其是草莽性子的宜秀……种种纷乱交织,让她心绪难平。
正凝神间,孟妈妈端着一碗安神茶进来,见她愣愣地出神,便笑道:“小姐,还在和秀姐儿怄气?这孩子胆子是大了些,可也有一点好,日后到婆家不会被人捏扁揉圆了的拿捏。”
“妈妈,你还护着她。”沈兰芝苦笑:“都说外甥像舅,秀儿这争尖好强的性子像不像哥哥,妈妈,你就不怕她日后惹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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