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4、沈园燕飞 ...
-
春雨连绵了几日,总算在一个清晨歇住了。阳光透过雕花木窗,在宜秀房间的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她坐在窗前,手里拿着针线,心思却早已飘远。来升州已一月有余,最初的新奇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怅惘。
在锦溪时,虽然家中气氛有时压抑,但至少熟悉。那里有她从小奔跑的回廊,有四季结果的各种果树,有阿爷阿婆叔叔婶婶弟弟,还有那些虽不亲近但至少面熟的族人。而在这里,一切都要重新开始。父亲整日闭门不出,母亲家里家外似总有忙不完的事,妹妹宜慧这几日也闹了肚子,只有孟妈妈陪着她,教她绣些简单的花样。
"秀姐儿这针脚越来越齐整了。"孟妈妈坐在她身旁,手里纳着鞋底,"只是心思总飘着,可是想锦溪了?"
宜秀摇摇头,又点点头,自己也说不清。她放下绣绷,走到窗边。院子里几个下人正在打扫庭院,竹帚划过青石板的沙沙声,衬得这个早晨格外宁静。
"孟妈妈,你说爹爹为什么总是不开心?"宜秀轻声问。
孟妈妈叹了口气:"老爷啊,他是读书人,心里有自己的傲气。如今要靠太太打理外头的事,他面上不说,心里难免……"
话未说完,外头忽然传来一阵响动。宜秀探头望去,只见门房引着一个身影穿过月洞门走来。那个穿着月白学生装的少年,不是顾景明是谁?
“景明哥哥?”宜秀开心地一跃而起:“景明哥哥!”
顾景明站在厅中,清晨的阳光暖洋洋的洒了进来,他看到宜秀像小燕子一样在光影中欢呼着向飞扑而来,忍不住笑了起来。水榭初见后,升州大学堂的入学考已经考完,顾景明也惦记着再到姨母家拜访,但心里总还是有些拘谨的,来之前他还想好了借着请教茅鸿文经史问题的由头登门。然而宜秀的欢呼让他心底的那丝忐忑一扫而光。
宜秀一路飞奔进了厅中,堪堪到了顾景明跟前才刹住了脚步,仰头欢喜道:“景明哥哥你怎么才来啊?”
顾景明笑着回道“这几日学堂入学考,所以没来。”说着从包里掏出一盒画笔和一本画册:“宜秀,这是送你画画玩的。”
“谢谢景明哥哥!”宜秀大喜,蹲了蹲身子囫囵行了个福礼,便一把拿过画笔和画册赏玩。
茅鸿文和沈兰芝也闻声而来,看见这场面,茅鸿文皱了眉不赞成地呵斥道:“宜秀!你怎能让表哥这么破费。”
顾景明连忙道:“没有破费,实在是我温书时遇到了难题,今朝特地来请教姨父,来时便挑了两件旧日里亲戚们送我的玩意儿给妹妹们玩。 ”
茅鸿文面色稍缓。
宜秀却好奇问道:“景明哥哥,你给妹妹准备了什么礼物?”
顾景明又从包里拿出一个小木盒,盒子里是一个黄铜圆管:“这是万花筒,用三棱镜将寻常物事也变得缤纷多彩。"他见宜秀也好奇地望着,便递过去,"妹妹试试看?"
宜秀接过万花筒,对着光亮处一转,但见碎纸片在镜中化作漫天飞花,不由睁大了眼睛:“真好看。”
"不过是光的折射原理。"顾景明耐心解释,"西人格致之学,便是研究这些自然现象”
宜秀很是欢喜:“谢谢景明哥哥,妹妹这两天病了,下不来床,这个万花筒给她玩是最好不过了。”说着眼神求垦的看着沈兰芝。
沈兰芝笑嗔道:“去找妹妹玩吧,表哥和爹爹有学问上的事要忙呢。”宜秀满意而归。
茅鸿文看女儿是真得喜欢,便也不再多少什么,只对顾景明道:“景明,你以后不论何事,随时来即可,不用还给两个丫头备礼。”
“多谢姨父,”顾景明陪笑道:“原也不是特意备的。我如今大了,这些只合适妹妹们玩。”自此顾景明便常出入沈宅。
茅鸿文虽对新学心存芥蒂,但于旧学却是功底深厚。见这少年虽学西学,态度却谦恭,问的问题也多在点子上,并非那等数典忘祖之辈,便也渐渐放下了那点不自在,重新找回了些“为人师表”的从容。书房里时常传出两人论辩的声音,一个引经据典,一个偶有新解,倒也和谐。
沈兰芝看在眼里,乐见其成。她待顾景明,比往日更多了几分真心实意的疼爱。见他身形清瘦,便常吩咐厨房炖些温补的汤水;见他衣衫单薄,想起升州春日多雨湿寒,又不动声色地给他赶制了两身春衫,料子选的是柔软耐磨的细布,颜色也是少年人适宜的竹青、月白,不言不语间,尽显长辈的关怀。
最欢喜的莫过于宜秀和宜慧。顾景明脾气好,有耐心,肚子里又有说不完的新鲜故事。他还会用那支神奇的铅笔,为她们画水院里摇头摆尾的锦鲤,画窗台上打盹的狸花猫,画宜慧啃糕饼时鼓起的腮帮,画宜秀在桃树下踮脚折花时飞扬的裙角。那些画不同于中国水墨的写意,线条清晰,明暗分明,将人物的神态捕捉得惟妙惟肖。小姐妹俩宝贝似的将画收在妆奁里,时常拿出来翻看。宜秀更是迷上了顾景明送她的那些彩笔,每日里照着描红本子写写画画,竟也比从前用毛笔多了几分耐性。
顾惟安见儿子在沈家如此自在,心下大慰,也时常过来走动。这日傍晚,他又来接顾景明,正赶上沈家晚膳时分。沈兰芝自然留饭,餐桌上添了几副碗筷,顿时热闹起来。孟妈妈使出了看家本领,桌上摆着清炖蟹粉狮子头、虾籽鲞鱼、腌笃鲜、油焖春笋,都是地道的江南春味。其中一道“荠菜豆腐羹”,碧绿的荠菜末浮在嫩白的豆腐上,滴了几滴麻油,香气扑鼻。
顾惟安舀了一勺送入口中,那熟悉的口感与清香瞬间盈满齿颊,他拿着勺子的手微微一顿,眼神有些恍惚,半晌才低声道:“这味道……竟和馨兰当年做的一般无二。”
沈兰芝闻言,轻声道:“姐姐从前最爱这道羹,说是有春日的清气。孟妈妈是家里的老人,做法还是当年姐姐在娘家时指点过的。”
顾惟安默默点头,又尝了一口,仿佛要通过这熟悉的味道,去触碰那段被岁月尘封的温情。顾景明看着父亲的神情,心中也是酸涩难言。母亲去世得早,他对母亲的记忆大多模糊,唯有某些特定的味道,如同刻在灵魂里的印记,瞬间便能唤起最深切的思念。这碗羹,让他仿佛又回到了幼时,母亲温柔地吹凉羹汤,一口一口喂他的光景。
茅鸿文见气氛有些感伤,忙举杯邀饮:“惟安兄,景明贤侄,尝尝这坛去冬酿的梅花酒,是兰芝带着丫头们采了雪梅酿的,清甜不醉人。” 酒过三巡,气氛重新活络起来。顾惟安看着儿子与宜秀、宜慧说笑,与茅鸿文探讨学问,又得沈兰芝悉心照料,脸上露出了许久未见的轻松笑容:“鸿文兄,兰芝,这些日子真是叨扰了。看景明在你们这里如此开心,我这心里……真是说不出的感激。”
“姐夫言重了。”沈兰芝微笑道,“景明懂事知礼,我们都很喜欢他。这里就是他的家,随时欢迎他来。”
顾景明抬头,望向沈兰芝,眼中是毫不掩饰的孺慕与感激。他越来越喜欢待在这里,喜欢书房里淡淡的墨香,喜欢水院中潺潺的流水声,喜欢宜慧软软地叫他“景明哥哥”,喜欢宜秀瞪着好奇的大眼睛追问他各种问题,更喜欢姨母那包容而温和的目光,以及餐桌上这份久违的、属于“家”的热闹与温暖。他开始找各种理由往沈家跑,有时甚至只是送一本新得的书,或是借口水榭清静适合温书。
时光如水,静静流淌。转眼便到了升州大学堂放榜的日子。那天清晨,顾景明早早便起身,心中忐忑难安。顾惟安更是坐立不安,在租住的小屋里来回踱步。父子俩草草用了早饭,正要出门去看榜,却听见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和清脆的笑语。
“景明哥哥!景明哥哥!” 帘子被打起,宜秀拉着宜慧率先冲了进来,小脸因奔跑而红扑扑的,眼睛里闪着兴奋的光。身后,茅鸿文和沈兰芝也含笑走了进来。
“你们怎么来了?”顾景明惊讶地起身。
沈兰芝温言道:“今日放榜,我们想着你们父子定然挂心,便一起过来,陪你们去看榜,也沾沾喜气。” 茅鸿文也难得地拍了拍顾景明的肩膀,鼓励道:“不必紧张,尽力便可。”
一行人簇拥着顾家父子来到学堂门口的告示栏前。那里早已围得水泄不通,有兴奋雀跃的,有垂头丧气的,人生百态,尽显于此。顾景明深吸一口气,挤进人群,目光在那一张张红纸上急切地搜寻着。心跳如擂鼓。忽然,他的目光定格在“文理学院”录取名单的中间位置——“顾景明”三个字,清晰地映入眼帘! 他猛地转过身,因为激动,脸颊泛红,声音都有些微颤:“爹!姨父!姨母!我……我考上了!”
“好!好!”顾惟安一把抓住儿子的手臂,连声道好,激动得不知该说什么。茅鸿文也露出了由衷的笑容,连连点头:“不错,不错!” 沈兰芝轻舒口气,上前一步,轻轻替顾景明理了理因拥挤而微皱的衣领,柔声道:“好孩子,姨母就知道你一定行。” “景明哥哥真厉害!”宜秀欢呼着,比自己得了宝贝还高兴。宜慧也学着姐姐的样子,拍着小手,奶声奶气地说:“哥哥棒!”
巨大的喜悦笼罩着每个人。顾惟安执意要请客,一行人便去了阊门外大街最有名的得月楼。席间,杯觥交错,笑语不断。顾惟安多年的郁气似乎一扫而空,茅鸿文也暂时抛开了怀才不遇的感慨,沈兰芝看着这融洽的一幕,心底满是欣慰。顾景明考入学堂,便要住校了。顾惟安在升州盘桓数日,帮着儿子安顿好宿舍,购置了必需的物品,见一切妥帖,也到了该返乡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