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潭淮意》西幸榆中

48、归鞘的剑，迷离的影

　　巍巍归元宗山门，云雾缭绕如昔。官铜钱跟在谢知非身后，踏着熟悉的青石阶，一步步走向那片承载着她无数修炼记忆的琼楼玉宇。

　　山风拂过，撩起她额前的碎发，也带来山间灵植特有的清冽气息。她深深吸了一口气，那双被希音神木洗涤得清澈如星的眸子，好奇地打量着周遭的一切。这里给她一种奇异的熟悉感，仿佛身体还记得在此挥洒的每一滴汗水，但脑海中关于人事的具体记忆，却依旧被一层朦胧的纱幔笼罩着。

　　守山弟子见到谢知非，恭敬行礼：“二师叔。” 目光落到官铜钱身上时，先是惊艳于她愈发清丽绝伦的容貌和那头乌黑如瀑的新生秀发，随即敏锐地察觉到了她与往日的不同——那份迫人的锐利和沉郁的坚毅似乎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不染尘埃的纯净与茫然。

　　“官师叔……”弟子们迟疑地行礼，带着几分探究。

　　官铜钱只是安静地看着他们，没有回应，眼神像初生的小鹿，带着一丝本能的警惕，更多的是纯粹的好奇。她下意识地朝谢知非身边靠了靠，这个细微的动作，落在外人眼中，更是坐实了她“状态有异”的猜测。

　　谢知非心中叹息，面上却不显，只淡淡道：“官师妹历练时受了些伤，需静养。不必多礼。” 他带着官铜钱，径直穿过外门，向内门剑峰而去。

　　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飞遍宗门。

　　“官师姐回来了！” “听说她样子变了好多！” “气息也变了，好像……没那么冷了？” “谢师叔亲自带回来的，看样子伤得不轻，连人都不太认识了……”

　　种种议论，官铜钱自是听不到。她只是跟着谢知非，穿过熟悉的练武场，看到那些弟子们挥汗如雨地练剑。剑风呼啸，剑光闪烁。她的脚步不自觉地慢了下来，目光被那些舞动的长剑牢牢吸引。

　　一种源自骨髓深处的熟悉感涌了上来。她看着那些剑招，觉得它们似乎……太慢了，破绽也很多。她甚至无意识地并指如剑，在空中轻轻划了一下，动作浑然天成，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韵律。

　　旁边一个正在练习基础剑式的弟子，手中木剑竟被她这随意一指带起的微弱气流影响，“啪”地一声偏离了轨迹，差点脱手。那弟子愕然抬头，对上官铜钱清澈却带着一丝困惑的眼神，脸一红，慌忙低下头去。

　　谢知非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心中明了。她的剑道本能，她的“天生剑骨”，并未因记忆的封存而消失，反而如同被拭去尘埃的明珠，光华更盛，只是她自己尚未意识到这份力量的意义。

　　终于，他们来到了剑道长老，也就是官铜钱师尊——凌绝峰主凌霄真人清修的大殿外。

　　殿门古朴，散发着森然剑意。官铜钱站在门前，身体微微紧绷，那无形的剑意让她感到一种本能的压迫，却也有一丝难以言喻的亲近。

　　“师尊，弟子谢知非，携官师妹回山。”谢知非躬身行礼。

　　殿门无声开启。一股温和却浩瀚如渊的气息弥漫出来，瞬间抚平了官铜钱那细微的不安。

　　大殿深处，一个青袍老者盘坐在蒲团上，面容清癯，双目开阖间似有剑光流转。他便是凌霄真人，官铜钱的授业恩师，亦是当年将她从凡间武林带上仙途之人。

　　他的目光首先落在谢知非身上，微微颔首，随即，便定格在官铜钱身上。

　　那目光锐利如剑，仿佛能穿透皮囊，直视神魂本质。官铜钱被他看得有些无措，却并未躲闪，只是坦然地回望着。

　　良久，凌霄真人眼中闪过一丝极复杂的情绪——有痛惜，有了然，也有一丝释然。他缓缓开口，声音沉稳：“回来就好。”

　　他并未追问官铜钱为何变成这般模样，以他的修为和见识，在官铜钱踏入殿门的瞬间，便已感知到她神魂中被某种强大的本源力量“净化”过的痕迹。这或许是劫数，亦或许是机缘。

　　“铜钱，”凌霄真人唤道，语气是官铜钱记忆中从未有过的温和，“你可还认得为师？”

　　官铜钱很努力地回想，脑海中却只有一片空白。她诚实地摇了摇头，眼神干净：“不记得了。但……感觉您很亲近。” 这是一种超越了记忆的本能感应，源自凌霄真人多年来倾注在她身上的心血与剑气熏陶。

　　凌霄真人微微颔首，并未强求。“元宝已在回来的路上，不日便到。你且先回你的小剑峰静养，一切，待元宝回来再说。”

　　“元宝……”官铜钱轻声重复这个名字，心底泛起一丝暖意，那是属于关元宝的、独一无二的锚点。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一道清脆焦急的声音：“师父！姐姐回来了吗？”

　　话音未落，一道绿色的身影已如风般卷入殿内，正是接到消息后日夜兼程赶回的关元宝。她甚至来不及向师尊和师兄行礼，目光便死死锁在了官铜钱身上。

　　看到官铜钱那清澈却陌生的眼神，关元宝眼圈瞬间红了。她几步冲到官铜钱面前，声音带着哽咽：“姐姐！你……你还认得我吗？”

　　官铜钱看着眼前泪眼婆娑的少女，那股熟悉的、血脉相连般的亲近感汹涌而来。她伸出手，轻轻擦去关元宝脸上的泪水，动作有些生涩，却充满温柔，如同溪水拂过青石。

　　“元宝，”她唤道，声音清越，“别哭。我记得你。” 她记得的是那份感觉，而非具体的往事。

　　关元宝再也忍不住，一把抱住官铜钱，放声大哭起来，仿佛要将这些时日的担忧、恐惧和思念全部宣泄出来。官铜钱被她抱着，身体先是一僵，随即慢慢放松，轻轻拍着她的背，像安抚一个受惊的孩子。

　　凌霄真人和谢知非看着相拥的姐妹二人，沉默不语。殿内只剩下关元宝压抑不住的哭声。

　　良久，关元宝才勉强止住哭泣，拉着官铜钱的手，对凌霄真人道：“师父，我带姐姐回小剑峰。”

　　凌霄真人点头允准：“好生照顾她。铜钱虽忘却前尘，但剑心剔透，未必是祸。宗门之内，暂无外患，让她安心休养便是。”

　　“暂无外患”四个字，他说得意味深长。谢知非目光微闪，知道师尊定然也察觉到了什么。天界之人的追杀，如同悬顶之剑，不会因官铜钱的失忆而消失。

　　关元宝拉着官铜钱，离开了大殿，走向那座属于她们姐妹的小小山峰。

　　小剑峰依旧，竹影婆娑，溪流潺潺。官铜钱踏足其上，一种“家”的归属感油然而生。她抚摸着庭院中那棵老树的粗糙树皮，看着石桌上未曾收起的茶具，一切都那么熟悉，却又隔着一层迷雾。

　　关元宝细心地为她整理房间，絮絮叨叨地讲述着她们在这里生活的点滴，试图唤醒她的记忆。官铜钱安静地听着，时而点头，时而露出困惑的神情。

　　夜晚，官铜钱躺在熟悉的床榻上，枕间是阳光和草木的味道。她闭上眼，脑海中却并非一片漆黑。偶尔会闪过一些破碎的画面——凌厉的剑光，温暖的篝火，谢知非无奈又纵容的眼神，还有……一抹深植于神魂深处、带着血与火颜色的、关于武林和师门覆灭的惊惧碎片，虽然模糊，却让她的心猛地一缩。

　　她翻了个身，抱紧了被子，像一只寻求安全的小兽。

　　窗外，月色清冷。归元宗的护山大阵在夜空下流转着淡淡的光华，看似平静祥和。

　　然而，在九天之上，某座云雾缭绕的仙宫深处，一个威严的声音低低响起：

　　“……气息曾在烬土出现过，又消失了。归元宗……区区下界宗门，也敢藏匿天界罪血？”

　　“继续查。必要时，可动用‘净世’手段。”

　　一道无形的阴影，如同逐渐收紧的罗网，悄然向着归元宗，向着小剑峰上那块失而复得的璞玉，笼罩而来。

　　官铜钱的剑已归鞘，记忆亦被封存。但命运的齿轮，从不因个人的遗忘而停止转动。她的天真，还能在这即将到来的风暴中，维持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