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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深夜博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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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彻底吞没了敞轩,也吞没了沈青辞脸上那混合着愤怒、屈辱与一丝茫然无措的神情。满地狼藉的碎瓷与果核,如同她此刻内心的写照——精心布置的戏台轰然倒塌,观众却吝啬得连一声倒彩都未曾留下。
陆怀瑾最后那句话,“他们连做你棋子的资格都没有”,如同最锋利的冰锥,不仅戳破了她幼稚的情感实验,更残忍地揭示了她潜意识里对“工具”的轻蔑与那试图借助外物来验证自身的徒劳。
她站在原地,晚风吹拂着她单薄的绯色衣裙,带来一丝凉意,却无法冷却心头那团熊熊燃烧的、混杂着多种负面情绪的火焰。失败感如此清晰,几乎让她窒息。但在这极致的挫败深处,某种更加坚硬、更加偏执的东西,正在悄然凝聚。
她不会认输。
绝对不能。
既然情感实验无效,既然外部验证失败,那么……就回到最直接的碰撞上来!她要用他最擅长、也最引以为傲的方式——规则与棋局——再次向他发起挑战!她要逼他,在那片由纵横十九道构成的、最纯粹的理性战场上,亲自确认她的存在,感受到她的力量!
夜色渐深,公主府内灯火次第亮起,如同点缀在黑暗绒布上的星辰。
沈青辞没有回自己的院落,她换上了一身便于行动的墨蓝色劲装,长发高高束起,脸上所有多余的情绪已被尽数敛去,只剩下一种近乎殉道者般的冷静与决绝。她再次踏入了听雪轩。
这一次,她没有隐匿行踪,也没有故作姿态,而是径直走到了陆怀瑾的书房外,抬手,叩响了房门。
“咚、咚、咚。”
三声,清晰而稳定,在寂静的夜晚传出去很远。
书房内安静了一瞬,随即传来陆怀瑾那辨识度极高的、清冷平缓的嗓音:“请进。”
沈青辞推门而入。
书房内只点了一盏孤灯,光线昏黄,将陆怀瑾的身影勾勒得有些模糊。他依旧坐在书案后,面前摊开着书卷,似乎永远处于一种阅读或思考的状态。见到沈青辞这身打扮和此刻前来,他脸上并无意外之色,只是抬眸静静地看着她,等待她开口。
沈青辞走到书案前,没有废话,直接将那个檀木棋盘再次放在了桌面上,黑白两盒玉石棋子置于两侧。她的目光灼灼,如同暗夜中燃烧的鬼火,直直地锁定着陆怀瑾。
“白日的棋局,尚未结束。”她的声音因为刻意压抑着情绪,而显得有些低哑,“陆状元,可有胆量,与我对弈至终局?”
她用了“胆量”一词,带着明显的挑衅。
陆怀瑾的目光扫过棋盘,又落回沈青辞那双燃烧着不屈火焰的眸子,沉默了片刻。昏黄的灯光在他清俊的侧脸上跳跃,让人看不清他眼底深处的思绪。
“郡主似乎,心有不平。”他淡淡开口,并非回答,而是陈述一个事实。
“平或不平,与棋局何干?”沈青辞寸步不让,指尖按在冰凉的棋盘边缘,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还是说,状元郎怕了?怕输给我这个……只会‘模仿’的人?”
她刻意重复了他之前给予她的评价,带着一种自嘲般的尖锐。
陆怀瑾闻言,并未动怒,那平静无波的脸上,甚至连一丝涟漪都未曾泛起。他合上手中的书卷,将其轻轻放在一旁,然后站起身,绕过书案,走到了沈青辞的对面。
“既然郡主执意如此,”他撩起月白袍摆,在石凳上坐下,姿态依旧从容,“那便,如你所愿。”
他没有选择执黑先行,而是将选择权交给了沈青辞。
沈青辞也不客气,拈起一枚黑子,这一次,她没有再遵循任何常见的布局定式,而是凭借着一股心头激荡的、近乎本能的冲动,“啪”一声,将黑子落在了一个极其偏僻、几乎无人会用的边角星位之上!
起手,天元之外!弃中央大势于不顾,直取边角实地!
这是一种极其冒险、甚至可以说是离经叛道的开局,充满了不顾一切的偏执与……强烈的自我证明欲望!
陆怀瑾执白的手微微一顿,抬眼看了沈青辞一眼。昏黄的灯光下,他清冷的眸子里,似乎有极其细微的数据流光掠过,但很快便恢复沉寂。他没有多言,依循着最稳健、最符合棋理的应对,落子于另一处星位。
棋局,在一种比白日更加紧绷、更加剑拔弩张的气氛中,再次展开!
沈青辞彻底放弃了模仿!她的棋路变得前所未有的激进、刁钻,甚至……混乱!她不再追求局部的计算得失,不再拘泥于传统的大势观念,而是将整个棋盘都当成了她践行“定义”权柄的试验场!
当陆怀瑾的白棋试图以精妙的次序围剿她一条看似必死的大龙时,她并非寻求做活,而是悍然打入白棋看似铁桶一块的腹地!落子的瞬间,她调动权柄,并非直接修改棋子存亡的规则,而是极其隐晦地“定义”了那处区域“棋形气脉连接”的微弱可能性,让原本孤军深入的黑棋,如同被注入了诡异的生命力,硬生生在白棋腹地制造出一片烽火连天的劫争!
当陆怀瑾凭借恐怖的计算力,试图通过一个连环劫耗尽她所有资源时,她又出一记怪招,弃掉数子看似无关紧要的残子,权柄微动,短暂“定义”了那些弃子“后续利用价值”的规则,让它们如同埋下的地雷,在未来的某一手,突然成为扭转乾坤的伏笔!
她的棋,不再有章法,不再有套路,甚至不再符合基本的棋理!每一步都透着一种近乎疯狂的、不顾后果的创造性,或者说……破坏性!她像是在用棋子与权柄,在这十九乘十九的格子上,肆意挥洒着被陆怀瑾那个问题逼出来的、所有混乱的、愤怒的、不甘的、以及想要证明“自我存在”的强烈意志!
陆怀瑾落子的速度,明显慢了下来。
他不再像白日那般落子如飞,每一步都需要更长时间的思考。沈青辞这种完全脱离预测、将“定义”权柄与棋路如此深度融合、甚至不惜自损一千也要伤敌八百的疯狂下法,给他那基于逻辑与计算的“秩序”思维,带来了巨大的冲击和干扰。
书房内只剩下棋子落在棋盘上的清脆声响,以及两人之间那无声却激烈到极致的规则碰撞与意志较量。空气仿佛凝固,连灯火似乎都停止了摇曳。
沈青辞的额头上布满了细密的汗珠,脸色因为精神的高度集中与权柄的剧烈消耗而显得有些苍白,但她的眼睛却亮得骇人,如同燃烧着两簇幽冷的火焰。她能感觉到,陆怀瑾那完美的、冰冷的“秩序”外壳,在她的疯狂进攻与不规则“定义”的冲击下,正在产生细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裂痕!
他不再是无懈可击的!
他也会思考,也会迟疑,也会被她这毫无章法的“自我”所撼动!
这个认知,让她心中涌起一股近乎病态的狂喜与满足!
棋局进入官子阶段,形势依旧胶着,复杂到了极点。沈青辞的黑棋在边角攫取了大量实地,但中腹一片狼藉,陆怀瑾的白棋则保持着中腹的厚势与潜力。胜负,只在毫厘之间。
沈青辞计算着最后的收束,指尖拈起一枚黑子,准备落下一个她计算了许久、足以锁定胜局的官子妙手。这一手落下,纵使陆怀瑾计算通天,也难以回天!
然而,就在她的棋子即将触及棋盘的瞬间——
陆怀瑾忽然抬起了手,不是落子,而是轻轻按在了她执着棋子的手腕上。
他的手指修长,带着一丝冰凉的触感,如同玉石。
沈青辞的动作猛地僵住,愕然抬头,看向他。
陆怀瑾的目光,并未落在棋盘那决定胜负的关键一点上,而是再次,如同之前那般,直直地望进了她的眼底深处。那清冷的眸子里,此刻似乎不再仅仅是数据流的扫描,而是多了一丝……极其复杂的,类似于“不解”与“探究”的情绪。
“你的棋……”他开口,声音比平时似乎低沉了一丝,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为何每一步,都在试图……模仿我的计算逻辑,却又强行扭曲它,注入你自身的混乱?”
沈青辞心中猛地一沉!
他看出来了!他不仅看出了她弃用模仿,更看出了她在这看似疯狂的棋路背后,那潜藏的、依旧以他的“秩序”为参照系,试图通过“扭曲秩序”来证明“自我”的矛盾本质!
她还是在模仿!只不过从模仿外显的行为,变成了模仿并试图颠覆他内在的思维模式!
一种被彻底看穿、连灵魂深处最后一点遮羞布都被撕下的巨大羞耻与暴怒,如同岩浆般轰然冲上了沈青辞的头顶!比之前任何一次挫败都要强烈百倍!
“我没有模仿!”她几乎是嘶吼出声,猛地甩开了陆怀瑾的手!那枚原本要锁定胜局的黑子从她指尖脱手,叮当一声掉落在棋盘上,滚了几滚,停在了一个无关紧要的位置。
她霍然起身,因为极度激动,身体都在微微颤抖,双眼赤红地瞪着陆怀瑾,声音尖锐得几乎要划破夜色:
“你到底想怎么样?!无视我的是你!戳穿我的是你!现在连我下棋的方式你都要批判?!是不是在你眼里,我沈青辞无论做什么,都只是一个可笑的、挣扎的、试图模仿却永远不得其法的劣质复制品?!!”
巨大的情绪冲击让她体内的界心力量再次失控般地躁动起来,无形的威压混合着混乱的规则力量,以她为中心猛地扩散开来!书房内的空气发出不堪重负的嗡鸣,书架上的一些书籍哗啦啦地翻动,连那盏孤灯的火苗都剧烈地摇曳起来,明灭不定,仿佛随时会熄灭!
陆怀瑾坐在她的对面,承受着这混乱而强大的力量冲击,他周身那无形的力场再次波动起来,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剧烈,如同精密仪器遇到了无法解析的乱码。他微微蹙起了眉头,看着眼前这个情绪彻底失控、如同受伤猛兽般的少女,那平静无波的眼底,第一次清晰地映出了她的倒影——那张因愤怒和绝望而扭曲的、却依旧美得惊心动魄的脸。
他没有回答她的质问,也没有在意那失控的力量冲击,只是看着她,看了很久。
然后,在沈青辞那几乎要喷出火来的目光中,在周遭混乱的能量乱流里,他缓缓地、用一种沈青辞从未听过的、带着一丝极其微弱的、仿佛来自遥远星空的困惑与探究的语气,开口问道:
“什么是……‘自己’?”
“我……”
他的声音顿了顿,似乎连他自己,都对这个问题感到了某种根本性的迷茫。
“……不知道。”
沈青辞所有的愤怒、所有的嘶吼、所有的力量,在这一刻,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
她僵在原地,难以置信地看着陆怀瑾。
他……
他说什么?
他不知道?
这个仿佛全知全能、洞悉一切规则、将她逼到如此境地的男人……
他竟然……也不知道什么是“自己”?
一种荒谬绝伦的、冰火交织的感觉,瞬间席卷了沈青辞的全身。
陆怀瑾看着她脸上那凝固的、混杂着震惊与茫然的表情,缓缓站起身。他没有再去看那盘残局,也没有再看沈青辞,而是转身,走向窗边,推开了窗户。
夜风涌入,吹动了他月白色的袍角,也吹散了书房内那躁动不安的能量乱流。
他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背影依旧清冷孤峭,却仿佛在这一刻,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孤寂。
“棋局,到此为止吧。”
他背对着她,声音恢复了以往的平淡,却似乎又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夜深了,郡主,请回。”
沈青辞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又低头看了看棋盘上那枚滚落的、失去了意义的黑子,再回想他刚才那句石破天惊的“我不知道”……
心中的滔天巨浪,奇异地,缓缓平息了下去。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深沉、更加复杂、也更加……危险的平静。
她知道了。
她和他,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或许是……同类。
都在寻找那个并不存在的、“自己”的答案。
这场深夜的博弈,没有胜者。
但某些东西,已经彻底改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