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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4、未寄出的回信 ...

  •   悸满羽那条措辞严谨、冰冷如病历记录的信息,像一枚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在司淮霖的心湖里漾开了一圈又一圈无声而苦涩的涟漪。手机屏幕暗下去,映出她此刻没什么表情,却眼底暗潮汹涌的脸。
      “司女士”。
      呵。多么标准,多么疏离。仿佛她们之间那一年多耳鬓厮磨的温暖,那些共享呼吸的靠近,那些在狭小阳台伴着海风与吉他声的夜晚,都只是她司淮霖一场盛大而荒谬的独角戏。十年光阴,确实有能耐将最炽热的火山冷却成一座礼貌的、覆盖着永冻层的荒原。
      她几乎能描摹出悸满羽打下这几个字时的神态——微蹙着眉,唇线紧抿,那双总是氤氲着水汽的眼眸里,努力驱散所有个人情绪,只留下专业性的、近乎剔透的冷静。她一直如此,看似脆弱如琉璃,内核却藏着一种近乎执拗的坚韧与……残忍的克制。
      司淮霖的手指无意识地在冰冷的手机屏上摩挲,仿佛这样就能穿透时空,触碰到那个远在几公里外,却又像隔着一整个青春岁月的人。后悔吗?后悔昨晚在巷口那句带着冰碴的“你是我谁?”。自然是后悔的。明明在心里预演过无数次重逢的场景,告诫自己要保持距离,要体面,要像个真正洒脱的、早已将过往封存的“故人”。可当悸满羽真的站在面前,用那种熟悉的、掺杂着担忧与……或许还有一丝她不敢确认的旧日情愫的眼神望着她时,所有理智的堤坝都在瞬间土崩瓦解。
      她恨她的不告而别,恨她十年的音讯全无,更恨自己时至今日,依然会被她一个眼神就轻易搅得天翻地覆。那句伤人的话,是淬毒的箭,也是脆弱的盾,既想刺伤对方,更想护住自己那颗早已千疮百孔、不堪一击的心。
      “不想毁了已经前途光明、却从来没有以恋人身份触碰过、确认过的爱人。”
      这个念头如同附骨之疽,日夜啃噬着她。她的世界是喧嚣的舞台,也是暗流汹涌的名利场。聚光灯下的阴影里,藏着多少见不得光的交易、明枪暗箭的算计,还有那桩令人窒息的、被爷爷临终遗愿和复杂利益所捆绑的婚约……她像在走钢丝,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而悸满羽不同。她干净,纯粹,像历经风霜终于破土而出的新芽,拥有了独立而受人尊敬的职业,走在坚实而光明的大道上。自己怎能,又怎敢,用一身泥泞,去沾染那抹好不容易才焕发出的光彩?
      爱她,或许最好的方式,就是远离她。用冷漠筑起高墙,将她牢牢阻隔在自己的世界之外。哪怕这堵墙,是由自己的心碎与思念砌成。
      手指在回复框悬停了许久,内心挣扎翻滚,许多话拥堵在喉头,最终却只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她删掉了打出的“谢谢,不必”,也删掉了更显刻意的“好的,如有需要会联系”。最终,她什么也没有回。
      让沉默成为最后的答案吧。或许这样,对彼此都是一种残忍的仁慈。
      她将手机扔进外套口袋,仿佛扔掉一个灼人的炭块。起身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窗外是北京璀璨却疏离的夜景,万家灯火,却没有一盏能照亮她心底的荒芜。曾经,在栎海港那个海风咸湿的顶楼,有一盏灯,一个人,会为她留门,会用带着茉莉清香的、温顺的陪伴,驱散她所有从“拾光”酒吧带回来的疲惫与阴郁。
      那是回不去的乌托邦。
      与此同时,“心隅”工作室里,悸满羽同样在承受着沉默带来的凌迟。
      发送出去的信息石沉大海,时间在等待中被无限拉长,每一秒都像是在验证着她最坏的预期——司淮霖不想理她,甚至厌恶她的再次出现。那条刻意划清界限的信息,非但没有带来预期的安全距离,反而像一根反弹回来的针,更深地扎进了她自己的心脏。
      她起身给自己倒了杯水,冰凉液体滑过喉咙,却无法浇灭心口那团焦灼的火。她走到书架前,目光无意识地扫过一排排心理学专著,最终停留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那里放着一个朴素的木质相框,里面却不是照片,而是一张小心压平的、泛黄的糖纸——是司淮霖以前常买给她的一种柠檬糖的包装纸。
      回忆如同挣脱牢笼的困兽,凶猛地扑来。
      她想起那个醉酒的夜晚。具体缘由已模糊,只记得情绪崩溃的边缘,是司淮霖将她带回那个顶楼的小家。酒精放大了所有潜藏的情感,也模糊了理智的边界。她看着在厨房为她忙碌熬醒酒汤的司淮霖,背影清瘦却可靠,一股难以言喻的冲动攫住了她。她走过去,从后面轻轻抱住了她,然后,踮起脚尖,将一个带着酒气和泪咸味的、轻柔而颤抖的吻,印在了司淮霖的唇角。
      司淮霖的身体明显僵住了。时间在那一刻仿佛凝固。
      悸满羽记得自己心跳如擂鼓,混杂着巨大的恐慌和一种破釜沉舟的期待。然后,她听到司淮霖用极力压抑的、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的声音说:“你醉了。”
      三个字,像一盆冰水,将她从头浇到脚。所有的勇气在瞬间溃不成军。她仓皇地逃回房间,将头埋进被子,羞耻和失落如同潮水般将她淹没。
      她不知道的是,第二天司淮霖出门去签一个重要的音乐合作意向书时,一路上想的都是回来要如何告诉她——“我也喜欢你,这不是病,我们都一样。” 那份即将坦白的、混杂着后怕与巨大欣喜的心情,几乎要让司淮霖飞起来。
      然而,天不遂人愿。就在那天,悸满羽的父亲带着人,根据调查到的地址,粗暴地闯入了她们精心构筑的小巢。她被强行带走,囚禁在家,断绝了与外界的一切联系,直到录取前夕才找到机会逃离。而那句迟来的“我也喜欢”,再也没有机会说出口。
      家。
      那个她们共同构筑了不到两年的、短暂却真实的“家”,早已被现实碾碎。而打破这一切的,是她无法选择的出身和那如同枷锁般的父权。
      心脏传来熟悉的、细微的揪痛感,她下意识地按住胸口,深深呼吸。医生说过,情绪不能太过激动。可她所有的平静,在重逢司淮霖之后,都成了摇摇欲坠的沙堡。
      她点开手机,又一次看着那条自己发出的、石沉大海的信息。一股冲动再次涌上心头。她点开通讯录,找到那个号码,这一次,她快速地输入:
      【对不起。】
      只有简单的三个字。没有解释,没有前缀,仿佛只是积压了十年,终于不得不从裂缝中渗出的本能。
      然而,在拇指即将触碰到发送键的瞬间,她又猛地停住。对不起什么?对不起当年的不告而别?对不起那未完成的吻和后续的逃离?对不起十年的缺席?还是对不起……现在这不合时宜的、可能再次掀起波澜的联系?
      她想起父亲冰冷的威胁,想起粟梓意提到的司淮霖不稳定的心理状态。一句轻飘飘的“对不起”,除了能略微安抚她自己的愧疚,又能改变什么?或许,只会给司淮霖带去更多的困扰和痛苦,甚至可能再次将她卷入不必要的麻烦。
      她最终还是逐字删除了这三个字,如同亲手掐灭了一次微弱而无望的求救信号。
      无力感如同深海的暗流,缠绕住她的四肢百骸,将她向着更幽暗的深处拖拽。
      ……
      夜色渐深,司淮霖没有回那个空旷得能听见回声的公寓,而是驱车来到了位于城东一隅的“蓝调”网吧。奇鸢把这家店从栎海港开到了北京,规模更大,装修依旧带着他那份不拘一格的潮流感,但吧台后的酒水种类明显丰富了许多,更像一个清吧与网咖的结合体。
      她需要一点熟悉的环境,哪怕只是背景音。
      推开厚重的玻璃门,熟悉的烟草混合着咖啡因的味道扑面而来。奇鸢正靠在吧台边和调酒师说着什么,一头标志性的红发在昏暗灯光下依旧扎眼。他穿着简单的黑色T恤,手臂线条流畅,比起当年在栎海港守着破旧网吧的少年,如今更多了几分沉稳商人的气场,但眉眼间的肆意并未完全褪去。
      他看到司淮霖,挑了挑眉,对调酒师示意了一下,然后拿起两瓶冰啤酒,走了过来。
      “奇老板。”司淮霖打了个招呼,声音有些疲惫。
      “稀客啊,大明星。”奇鸢把一瓶酒推到她面前,自己靠在卡座的沙发背上,打量着她,“脸色跟被人欠了八百万似的。又钻牛角尖了?”
      司淮霖没接话,拧开瓶盖,仰头灌了一大口。冰凉的液体带着刺激性的气泡滑入喉咙,带来短暂的麻痹。
      “见到她了?”奇鸢用的是陈述句。他和岑寂,是唯一完整见过她和悸满羽如何一步步从同桌、朋友,到那种超越友谊的依赖与暧昧,最终却戛然而止的人。他甚至见过那个月色很好的晚上,两个少女在阳台,悸满羽醉酒后那个青涩而勇敢的吻,也见过第二天司淮霖出门前,那副下定决心要坦白一切的、闪闪发光的模样。
      司淮霖动作一顿,垂下眼帘,默认了。
      “我就知道。”奇鸢嗤笑一声,带着点了然,“你这副德行,十年了都没点长进。一碰上跟她有关的事,就跟丢了魂似的。”
      “奇老板,”司淮霖的声音有些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求助,“我……是不是不该那样跟她说话?”她指的,是昨晚巷口的冰冷,也是此刻手机里那条未回复的信息。
      “该不该的,你自己心里没数?”奇鸢瞥了她一眼,眼神锐利,“感情这玩意儿,讲究个你情我愿,但也怕互相折磨。你当年没说完的话,她当年没给出的解释,现在机会摆眼前了,就非得拧巴着?”
      “我不能。”司淮霖打断他,语气骤然变得冷硬,像是在坚固自己的心防,“她现在过得很好。有名气,有地位,有干干净净的未来。我不能……不能再把她扯进我这个烂摊子里。婚约,还有我那个像吸血鬼一样的家……”
      “烂摊子?”奇鸢眯起眼,“就因为那些玩意儿?司淮霖,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前怕狼后怕虎了?当年在栎海港,为了护着她,敢拎着吉他跟找茬的混混对峙的那个你呢?被狗吃了?”
      “那不一样!”司淮霖猛地抬高了声音,引得不远处几个上网的顾客侧目。她深吸一口气,压低嗓音,眼底是压抑的痛苦与挣扎,“那时候……那时候我们什么都没有,也就没什么可怕的。可现在不一样了!她值得更好的,更安稳的生活。而不是跟我绑在一起,每天活在狗仔的镜头下,被人议论纷纷,甚至……要面对那些想吃人血馒头的所谓‘家人’!”她想起后爸和生母贪婪无度的嘴脸,想起经纪公司对艺人私生活的严格管控,想起那桩婚约背后盘根错节的利益链条……每一样,都可能成为刺向悸满羽的刀。
      奇鸢看着她,看了很久,眼神复杂。他想到了自己和岑寂。当年他也曾因为岑寂亲生父母的出现,因为那该死的“为你好”而想过放手,差点错过。那种滋味,他尝过。
      “淮霖,”他的语气缓和了些,“别把自己逼得太狠。有些话,现在不说,可能这辈子都没机会说了。有些人,错过了,就真的是一辈子的事。”他晃了晃手中的酒瓶,“我和阿寂,闹腾归闹腾,好歹没把自己作死。”
      这句话像最后一根羽毛,轻轻落在了司淮霖早已不堪重负的心弦上。她握紧酒瓶,指节泛白,没有再喝,只是沉默地看着杯中不断上升又破灭的气泡。
      一辈子。
      她和悸满羽,还有开口说爱的机会吗?
      而在城市的另一端,悸满羽站在公寓的阳台上,望着远处霓虹编织的光海,那里是司淮霖可能所在的方向。夜风吹拂着她的发丝和单薄的衣衫,带来初春刺骨的凉意。
      她拿出手机,最终没有发出任何信息,只是再次点开了司淮霖的微博主页,看着那条关于《胆小鬼》的微博,一遍遍地听着那首只有几十秒预览的歌曲片段。歌声里,是十七岁的司淮霖,在对十七岁的悸满羽,唱着她那时未能完全理解的、笨拙而真挚的心事。
      爱意与愧疚,思念与怯懦,如同两股相互撕扯的藤蔓,将她们紧紧缠绕,又推向无法靠近的彼岸。她们都在用自己的方式笨拙地“保护”着对方,却不知这种带着牺牲意味的保护,本身就是最深的、名为“遗憾”的伤口。
      未寄出的回信,蓝调里的旧影,共同构成了这个春夜,漫长而酸涩的沉默注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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