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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4、春夜窥见与心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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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像指间握不住的流沙,在试卷堆砌的高二下学期里飞速流逝。黑板旁的倒计时数字无情翻页,窗外的梧桐新叶已舒展成浓绿。2016年的春天,带着湿暖的海风,悄然笼罩栎海港。
这天晚上,司淮霖在“拾光”酒吧完成驻唱,和悸满羽在熟悉的巷口分开后,独自走向回家的路。途经“蓝调”网吧旁那条僻静岔路时,一阵压抑的争执声让她停住了脚步。
“……他们能给你更好的未来!去学商,去继承家业,哪个不比你现在强?”是奇鸢的声音,带着一种罕见的、几乎是痛楚的焦躁。
“我不需要。”岑寂的声音清冷,却像绷紧的弦,“他们抛弃我的时候,怎么没想过我的未来?”
“那是过去!现在他们能找到你,说明……”
“说明什么?说明我又有利用价值了?”岑寂打断他,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哥,是你把我从垃圾堆里捡回来的,是你教我拿笔画画的!现在你也要推开我?”
司淮霖隐在阴影里,看到岑寂清瘦的背影挺得笔直,而奇鸢,那个总是玩世不恭的红发男人,此刻却像一头困兽,双手紧紧攥着。
“我不是推开你!我是……”奇鸢的声音低下去,带着挫败和更深沉的东西,“我是不能……不能这么自私。寂寂,你高三了,你该有更广阔的天空,而不是被困在这个小地方,困在我……”
“是我自己愿意困住的!”岑寂猛地抬头,苍白的脸在微弱光线下像易碎的瓷,“我只想要你,从小到大,都只想要你!你明明知道的……你明明也……”
他后面的话没说出口,但那未尽的语意像一块巨石砸在两人之间。
奇鸢像是被这句话击中了要害,他猛地上前一步,双手用力抓住岑寂的肩膀,声音沙哑得厉害:“我不能……我不能毁了你……”
“那就毁了我!”岑寂几乎是吼出来的,带着少年人孤注一掷的绝望,“反正没有你,我跟毁了也没什么区别!”
是你先闯进我荒芜世界的,凭什么现在又说不能陪我走到最后?
这句话像最后的导火索。奇鸢死死盯着他,眼眶通红,那头张扬的红发似乎都黯淡了几分。下一秒,他像是终于放弃了所有抵抗,猛地低下头,带着一种近乎凶狠的温柔,堵住了岑寂那双还要说什么的唇。
不再是浅尝辄止。第一个吻是粗暴的确认,第二个吻是贪婪的吮吸,仿佛要将对方融入骨血。然后,在短暂的换气间,在岑寂细微的、类似呜咽的喘息中,奇鸢更深入地抵入了舌尖,那是一个带着绝望和全部占有欲的、真正意义上的吻。
这个吻不温柔,带着血腥味和眼泪的咸涩,像两个在深渊边沿互相撕咬的人,拼命想从对方身上汲取最后一点氧气。
岑寂起初僵硬着,随后,那双总是清冷的眸子里漫上水汽,他闭上眼,生涩却又决绝地开始回应。他抬起微微颤抖的手,不是推开,而是紧紧抓住了奇鸢腰侧的衣服,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他像是在用尽全身力气回应这个吻,回应这份不容于世的感情,回应他唯一认定的归宿。
司淮霖静静地看着。她没有惊讶,没有歧视,甚至在那一秒就完全理解了这种离经叛道下的刻骨铭心。鸢于她,不仅仅是网吧老板,更是恩人,是朋友,是这个冷漠世界里,在她最孤立无援、被贴上“克星”标签时,难得给予她温暖、机会和一份糊口工作的、类似兄长般的存在。她深知奇鸢那玩世不恭、仿佛什么都不在乎的外表下,藏着怎样的重情重义和一颗被现实磨损却依然柔软的心。她也一直隐约感觉到,他和岑寂之间,存在着那种超越寻常兄弟的、紧密到不容任何人插足的、深刻而复杂的羁绊。然而,理解之后,翻涌上来的,却是她自己内心那片关于悸满羽的、惊涛骇浪的海。
她悄无声息地退开,绕到不远处一个面对海堤的路口,颓然坐下。夜风带着咸腥气吹拂着她有些发烫的脸颊,却吹不散脑海里那个清瘦的身影。
悸满羽递过来柠檬水时指尖的微凉。
她靠在自己肩上时发丝的柔软。
那个关于四月、关于富士山的约定……
一桩桩,一件件,原本模糊地被她归类于“最好的朋友”、“生命共同体”范畴内的亲密与悸动,此刻在奇鸢和岑寂那个隐秘而勇敢的吻的映照下,突然变得无比清晰、灼热,并且有了一个指向明确的、令人心慌意乱的名称。
那种想要靠近、想要守护、想要对方眼里只映出自己身影的心情,那种看到她笑便觉得世间万物都变得可爱、看到她难过便恨不得替她承受所有苦痛的冲动……真的,仅仅只是友情吗?
一颗名为“可能”的种子,在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漫长时光里,早已被那些日常的点点滴滴深埋心底。而今晚猝不及防的所见,如同一声惊雷,悍然破开了覆盖在心田上的、自欺欺人的冻土,让那颗种子疯狂地、不受控制地开始生根、发芽,顶得她心脏又酸又胀,充满了某种饱胀的、带着微疼的喜悦和更深的茫然。
她知道这个社会如何看待这样的感情。2015年的背景,同性之间的爱恋,远非主流,更像是一种需要被隐藏的“病症”,带着不被理解的异样眼光和潜在的、无形的压力。她几乎能想象到那些背后的指指点点,那些可能投向悸满羽的、带着怜悯或鄙夷的目光,以及她们未来可能需要面对的、来自家庭、来自社会的重重艰难。
靠近你,我或许给不了你一个光明的、被世俗认可的未来,反而可能让你纯净的世界染上阴霾,让你陪我一起承受不该属于你的风雨和痛苦。
可若退后一步……司淮霖几乎无法想象没有悸满羽的生活。那个女孩,不知从何时起,已经从一道照进她黑暗生命里的光,变成了她灰暗世界里唯一的、不可替代的光源,是她拼命活下去、想要变得更好的全部意义和勇气来源。失去她,等同于失去了幸福,失去了全世界,重新跌回那冰冷彻骨的孤独深渊。
所有细节在此刻被赋予了全新的、令人心慌意乱的意义。她终于无法再欺骗自己。
当我意识到看向你时心跳失序的缘由,世界在我面前裂成两半:一半是本能地想靠近,一半是理智地深知不能。
她从口袋里摸出烟盒,抖出一根,熟练地点燃。冰凉的爆珠在齿间碎裂,薄荷的辛辣混合着尼古丁猛地灌入肺腑,带来一阵短暂的、近乎自虐般的清醒。她答应过悸满羽要爱惜自己,不再抽烟的。可是此刻,除了这个,她找不到其他方式来压制那几乎要破胸而出的、名为“爱”的猛兽。
手指间的烟燃烧得很快,像我对你的喜欢,明知道不该触碰,却只能眼睁睁看着它灼伤自己,加速走向灰烬。
当我发现我已经爱上你的时候,我选择的是克制。我怪我自己,怪我没有能力,没有能力像奇鸢那样,可以强大到带着自己的爱人与全世界为敌。我还不够发光,没有被足够多的人看到,我还没有足够的力量……我不想失去你,更不想把你拖进这不见光的黑暗里。所以,在意识到爱上你的这个夜晚,我只能用尼古丁,将自己反复卷入这无尽而绝望的喜欢里。
一根,又一根。她不知道自己在冷风里坐了多久,直到脚下散落了好几个烟蒂。夜色深沉,海堤边的路灯将她孤单的身影拉得很长。或许是真的抽多了头晕,她完全忘记了,从这个角度,她们住的那栋老小区顶楼,是可以望见这个海堤一角的。
家里,悸满羽看着墙上指针一点点走过,心里的担忧越来越重。司淮霖从未这么晚还不回来。她披了件薄外套,最终还是下了楼。微凉的夜风让她打了个寒颤,她凭着直觉走向海堤,远远地,就看到了那个坐在路灯下、被烟雾和孤寂笼罩的熟悉背影。
她脚步顿了一下,心头猛地一紧。她看到司淮霖低着头,指尖夹着烟,那副样子是她从未见过的脆弱和……自我放逐。她快步走过去,没有质问,没有惊呼,只是在她身边蹲下身,伸出手,轻轻地、却坚定地拿掉了司淮霖指间那半截尚未燃尽的烟。
司淮霖怔住,抬起有些涣散的眼。逆着光,她看到悸满羽清澈的眸子里盛满了担忧,还有一丝她看不懂的、类似心疼的情绪。她以为会看到生气或失望,但没有。悸满羽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然后伸出手,用微凉的指尖,轻轻拂去她肩头落下的烟灰。
这个无声的动作,比任何言语都更具冲击力。司淮霖看着近在咫尺的脸,看着她微微蹙起的眉头,闻到她身上熟悉的、让人安心的干净气息,那颗被尼古丁和混乱思绪麻痹的心脏,像是被注入了一股温热的暖流,又酸又胀。
她张了张嘴,想解释,却发现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悸满羽也没有问。她只是站起身,依旧拉着司淮霖的手腕,轻声说:“回家了,外面冷。”
司淮霖任由她拉着,像个迷路的孩子被领回家。夜风吹动着她们的衣角和发丝,将身后的烟味与海潮声渐渐吹散。这个三月底的夜晚,有人用亲吻确认了彼此,有人用尼古丁埋葬了心事,而有人,用一个无声的动作,接住了另一人的全部坠落。
“后来我才明白,那个夜晚,我们都在以自己的方式,进行着一场无声的告白。他们的,激烈如烟火;我的,沉默如深海。”
春夜还长,而通往四月的路,似乎变得更加崎岖,又似乎,因为身边这个人,而有了继续走下去的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