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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楔子-消失的孩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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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南有座滇山。
滇山顶里有一口人造湖,用作自流灌溉的蓄水池,近些年水域越来越大。
湖水造福了这一块地方,让之前的荒山岩漠变作一块宝地,满山的梯田翡翠般层叠,山脚下时隐时现几间摞在一起的几幢吊脚楼,木墙青瓦,家家户户隔田相望,乡风质朴,人人安居乐业,仿佛世外仙境。
山顶的湖边,风清云朗时偶尔有白鹭飞过,照影梳羽,云淡风轻。
赵生是村里负责给湖清淤和日常维护的工作人员,四十多了也不找媳妇,胆子又大,一身健硕的肌肉和爽朗的笑容,见着人了,扛着根扁担,寒暄几句,抹了抹胡子哈哈大笑。
村里的小孩都喜欢他,每回见他就围着,赵生左手上抱着一个,右手牵着一个,衣裳下摆上还长了三四个小孩,领着一群孩子打水漂、捉蜻蜓、徒手抓稻田鱼。
他的兜里也因此总揣着几颗糖,见到小孩了就分出去,又是一阵热闹的哄抢。
小孩爱听故事,赵生就给讲些奇异的故事、远方的传说,狐狸与大盗、仗剑的武士还有天上的仙人。
日子舒适而平静。
赵生怎么也不会想到,昨天乖乖喊他名字的孩子,今天就泡得浮肿、手脚缠着水草,出现在湖边的引水渠里。
抱上来,一张小白脸已是尸体冰凉、闭着眼毫无声息的模样了。
赵生面色严肃地抱着孩子回山脚的家时,一个拄着拐杖的老妇人凄厉哭叫一声,浑身巨颤,“安伢子!”。
赵生一路走回来,身后已跟着不少人,都是来帮忙的,马上便有人上前扶住老人。
老妇人面色惨白,吐了口血,闭了闭眼,口中喃喃,“都是报应。”
赵生知道这家人,老人是远近闻名的长寿者,她的老伴三年前去了,她又子女血脉稀薄,七个在胎里只活了三个,三个里又有两个早夭,剩下的一个四十岁那年白发人送黑发人,也没了,兜兜转转只剩下这一个孙子,平时爱若珍宝,这样的惨剧,旁观者人人见之不忍。
老妇人坐着握上赵生的手,轻轻拍了拍,面色凄惨却语气坚定,“多谢你送安伢子回来。”
送葬那天,远近的人都来当帮手,赵生混在队伍里,听别人说这孩子是早上出的门,傍晚散了学,有人看见似乎有一个小孩往山上走去,本来想打个招呼,那道身影却仿佛没听见,直愣愣往湖边的冷杉林里走。结果晚上就发现没了,刚下了雨,估计是不小心滑下去的。
赵生心里咯噔,送葬结束后搂席,见平时一起玩的小孩们一个个披着白布,围在一起,一张张小脸难过的不行。
有个小胖墩,平时最爱去找安仔玩,扑在赵生怀里闷头哭了一晚上了。
“还到阳来不如阴!”一声锣鼓声响,台子上两个花脸咿咿呀呀拉长调子唱戏,一个空翻,博得台下人喝彩。
村里惯例,白事会请些外面的班子来表演,一是送送往生者,二是抚慰生者。
只见那台上的人正打算表演个喷火绝活,圆目大睁,跨了个马步,长呼一口气,一条长长的火便好似长龙从他口中喷出。
“好!好!咯咯咯好!”
一声清脆的童声突兀响起。
四下皆静,更有人面露惊恐,有人从椅子上摔了下来。
这声音很轻,但在场之人皆觉得这笑声彷佛是在自己耳边响起,不禁汗毛倒竖。
只见台上之人也僵硬着,他从业数十年,也从未遇到过这样的怪事。
一阵暖风传来,台上彩带、幕布、桌子上的花瓶、台前的牌匾尽皆作响,灯串忽明忽暗,那笑声清脆、不带一丝阴翳,环绕在台周。
“是安仔!安仔你回来了?”正在赵生怀中的小胖墩却不怕,仰着一张泪脸,略带希冀似的往空中问。
那老妇人听见声响,激动地从房中挪了出来,望着无垠的星空,推开别人的搀扶,扑通一声跪下。
“安伢子!安伢子!”老人快要喊破喉咙,双手合十,“别担心我老婆子,你安心去吧,等我死了,到了地底下,我们一家团圆!”
那笑声、风声便奇异地、渐渐地慢下来些。
众人见状,也扑通跪下,一时间,呢喃呼喊声不绝。
人群中的赵生心中惊恐,他是三年前刚来的这里,不信什么鬼神、什么头七之说,一时间僵住,但看到别人都跪下了也从众了一把。
那台上的汉子咬了咬牙,硬是挥舞着旌旗,继续演下去。
台上红绿花脸轮番登场,台下众人齐跪呼喊,赵生混迹其中,一股疑虑、惊异的感觉却在心中越来越重。
几碗热酒下肚,散了席,众人仿佛看足了戏,心满意足地归家散场。
赵生独自在无人的巷子里行走,不自觉心想,“安仔我认识的,别的伢子爱耍,他瞧着是个安静性子。怎么会那么晚往湖里跑?是死去的人真的能显灵么?唉,什么时候我这个爱多想的毛病能改改。”
“说不定就是小孩爱玩爱闹,想一个人去湖边玩。”一道偏冷的声音在身后响起,赵生回头,只见一位苍白高瘦的青年,提着灯,面色寡淡。
赵生这才发现自己竟是不自觉自言自语了出来,对此人,更是心中纳罕,这人让他感觉有一丝陌生,仿佛不是任何一个村庄的人,“兄弟是?”
“我平日里养病,又是隔壁村的,不常出门,不认识我也正常,这次办事也来搭把手。唤我小浔就好。赵兄是觉得此事有些蹊跷?”
赵生对“赵兄”这么个文绉绉的称呼有些不适应,却也还是耐着性子回答了,“啊,是啊,安仔不是那种会不听长辈的话,一个人跑到湖边玩的孩子。他心疼他奶奶腿脚不好,每次出去玩都不会走太远,好让他奶奶找他回家吃饭不用走太久。”
自称小浔的青年眯了眯眼,“听闻赵兄是第一个发现的人,可有注意过那孩子的指甲缝?”
“指甲缝?怎么了,安仔白白净净的小孩,平日里指甲剪得齐整,指甲缝里也很干净。”赵生有些心烦,不知道这人问什么,但他又实在需要和人聊聊。
“从水里捞出来也是干净的?”
赵生此刻酒劲有些上头,捂着脑门,费劲地回想,“我没怎么注意......他捞上来的时候人没了,但是浑身上下除了缠了些水草,还是和平时没什么两样,睡着了一眼,唉。”
赵生正想着那小孩平时的乖巧,心中堵涩,眼眶发红。
却听那青年淡淡道,“身上缠了水草,说明沉到了湖底。若真是不小心落水,水下窒息,必会挣扎,那指甲缝里便会嵌满湖底的泥。若干干净净,便是落水前,人就没了,这可就不是个意外了。”
赵生酒意顿醒了一半,晚风里硬是出了一身毛汗。
“所以赵兄啊,那指甲缝,究竟是干净的,还是不干净的呢?”一声叹息似的,飘进赵生的耳朵里。
赵生原地思虑再三,正打算回应,再一转头,却发现那青年没听他的回答,转身进入了另一条小巷,背影越来越远。
酒醒后,赵生本想去找那个青年聊聊,问了几家,说好像是有这么一个人,平日里闭门不出的。
后来半个月,村庄里依旧平静祥和。
直到第二小孩落了水。
第三个。
等到第三个的时候,村里的人聚在一起激烈讨论,派了几个人白天下水排查,家里的大人看得小孩愈发紧。
第四个的时候,村里的气氛更是紧张诡异了起来。
更奇怪的是,赵生查看了湖边的监控,那监控记录了一个孩子面无表情径直往湖中心走,那湖本就是一个人工蓄水池,外沿浅,中心挖得深,于是等那孩子的半张脸都淹没在水面之下时,孩子还是毫无知觉似的往里走。
这就相当骇人了。
有更多的人想起了安仔葬礼上的那阵异常,开始传起了湖里有水鬼。
赵生的处境也变了,家里有小孩的大人,一脸歉意地看着他,拽着自家孩子远离他。
从前一起玩的小孩,胆子小的,见着他就跑,胆子大的,直接跑到他面前来问他有没有见过水鬼。
赵生见了,也不多说,只是干脆在湖边装载闸机的屋子里收拾了下,暂时住了下去,偶尔下山骑着三轮往县里去吃酒、买点东西。
赵生从小就爱往外跑,是家里最叛逆的大儿子,现在每月和家里的联系就是稳定打回去的一点钱,当初一声不吭跑到这个村庄,是真的喜欢这个地方,仿佛冥冥之中的召唤让他留下。
如今钱少了,他断了往家里的打钱,心中隐隐期待着家人的消息,指责也好。
过了几个月,没人找他。
他半是闷,半是解闷地心想,“如果真的有水鬼,那就有吧。死在这里也行,至少风景不错。”
村里的人可没他这么好的心态,等到第五个孩子被发现的时候,村里陆陆续续有人搬走。
孩子的接连落水并没有停止。
赵生做出了一个让他后来觉得无比正确的举动。
他报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