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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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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王离去后,殿内重归寂静,只余烛火摇曳,将兰烬孤绝的身影投在光洁的金砖上,拉得很长。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那抹混合了龙涎香与阴郁气息的压迫感,无声地诉说着方才那场不动声色的交锋。
兰烬并未立刻起身,他依旧维持着端坐的姿态,仿佛一尊入定的玉像。方才与帝王对视时那片刻的锋芒,已悄然收敛,重新沉淀为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潭。他目光落在虚空中的某一点,长睫在眼下投下静谧的阴影,无人能窥见他此刻心中所思。
是那句“玉碎瓦全,不过表象;竹焚节存,方是风骨”在他心中激起了微澜?还是帝王最后那句带着危险气息的“等着看”,让他感到了更深的不安?
或许兼而有之。
他缓缓抬起那只未受伤的手,指尖无意识地拂过矮几上那卷顾寰之的手札孤本。泛黄的纸质粗糙,带着岁月的沉淀。玉碎不改白,竹焚不毁节……说得轻巧,可置身于此等境地,坚守风骨又谈何容易?每一步都如履薄冰,每一刻都可能万劫不复。
殿外传来更漏声,悠长而清晰,提示着夜已深沉。
两名宫女悄无声息地入内,步履轻得如同猫儿。她们不敢抬头直视兰烬,只垂着眼,用极其轻柔恭敬的声音请示:“公子,时辰不早了,奴婢伺候您安歇吧。”
兰烬没有回应,甚至没有看她们一眼,仿佛她们只是两缕无关紧要的空气。
宫女们似乎早已习惯了他的漠然,彼此交换了一个小心翼翼的眼神,便上前,准备如往常一般,替他更衣铺床。
然而,就在其中一名宫女的手即将触碰到他寝衣袖口的瞬间,兰烬却微微侧身,避开了。
宫女的手僵在半空,脸上瞬间血色尽失,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带着恐惧的颤抖:“公子恕罪!奴婢……奴婢只是……”
另一名宫女也慌忙跪下,伏地不敢起身。
兰烬垂眸,看着跪在脚边瑟瑟发抖的两人,她们卑微的姿态与这华丽的宫殿形成了尖锐的讽刺。他并非有意刁难,只是不喜陌生人的触碰,尤其是在这身心皆被禁锢的时刻。
“出去。”他开口,声音清冷,不带丝毫情绪。
两名宫女如蒙大赦,却又不敢立刻起身,只能连连叩首,然后手脚并用地倒退着出了殿门,仿佛慢一步便会招来杀身之祸。
殿内再次只剩下他一人。
他这才缓缓起身,走到那面巨大的、镶嵌着各色宝石的琉璃镜前。镜中映出他的身影,月白寝衣,墨发披散,容颜绝世,气质清冷如仙,与这富丽堂皇却冰冷压抑的环境格格不入。
他伸出手,指尖轻轻触碰冰凉的镜面,镜中人也做出同样的动作。四目相对,一样的眼眸,一样的容颜,却仿佛隔着两个无法交融的世界。
一个是身处囚笼,前途未卜的兰烬。
另一个,是镜中虚幻的倒影。
哪一个,才是真实?
他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试图压下心头那丝罕见的、因未知而产生的迷茫。再睁眼时,眸中已恢复了一贯的平静与坚定。
无论如何,他必须活下去。只有活着,才能找到答案。
他自行解下寝衣的系带,动作不疾不徐,带着一种浑然天成的优雅。衣衫滑落,露出线条优美的肩背和劲瘦的腰身,肌肤在宫灯下泛着如玉般温润的光泽,只是那后背心处,还隐约可见一道淡淡的、新愈的掌印红痕,提醒着他不久前经历的生死危机。
他换上干净的寝衣,走到龙床边,自行掀开锦被躺下。床榻柔软得如同云端,却无法带给他丝毫安全感。
他吹熄了床头的宫灯,只留远处角落一盏守夜的长明灯,散发着幽微的光芒。
黑暗中,他睁着眼,听着殿外风吹过檐铃的细微声响,以及远处宫道上传来的、若有若无的巡逻侍卫的脚步声。
他知道,这囚笼之外,那个阴郁的帝王或许也未曾安寝。那双如同深渊般的眸子,或许正透过这重重宫墙,无声地凝视着这座宫殿,凝视着他。
这是一场无声的较量,关乎意志,关乎内心,也关乎……那扑朔迷离的真相。
长夜漫漫,冰雪覆心,唯有那一点不肯熄灭的、名为“风骨”的微光,在黑暗中,支撑着他,等待黎明,或者……等待一个破局的机会。
晨曦微露,将天边染成一片鱼肚白,驱散了长夜的沉寂。宫人们早已开始了一日的忙碌,脚步轻悄,如同训练有素的工蚁,维系着这座庞大宫殿的运转。
兰烬醒来时,殿内已弥漫着淡淡的、清新的粥米香气。依旧是那只白玉炖盅,旁边却多了一小碟晶莹剔透的桂花糖藕,色泽诱人。
他沉默地用完早膳,药汁也一滴不剩。待宫人收拾妥当,正欲如往常般退至殿外候命时,殿外却传来一阵略显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内侍略显尖细的通传:
“太后娘娘驾到——”
声音未落,一位身着绛紫色宫装、头戴赤金凤冠的贵妇,已在宫婢内侍的簇拥下,步履从容地踏入殿内。她约莫四十上下年纪,保养得宜,面容端庄,眉眼间带着久居上位的雍容与一丝不易察觉的精明。目光扫过殿内陈设,最后落在了窗边软榻上的兰烬身上。
这便是当朝太后,帝王“君妄”的母后。
兰烬在她踏入殿门的瞬间,便已起身,垂眸敛目,依着宫规行了一礼,姿态无可挑剔,却透着疏离。
太后并未立刻叫他起身,而是缓缓走近,目光如同探照灯般,仔仔细细地在他身上打量了一圈,从他那张惊为天人的脸,到他清瘦却挺直的身姿,最后落在他那双低垂的、看不清情绪的凤眸上。
“抬起头来,让哀家瞧瞧。”太后的声音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兰烬依言抬头,目光平静地迎上太后的审视。
四目相对,太后眼底掠过一丝极快的惊艳,随即又被更深沉的审慎所取代。她久居深宫,见过美人无数,但如眼前这般,清冷剔透得不似凡尘中人,却又隐隐带着一种不屈风骨的,却是头一回见。
“果然是好模样,难怪……”太后的话只说了一半,便意味深长地停住,转而问道,“在宫中住得可还习惯?皇帝政务繁忙,若有怠慢之处,你尽管来告诉哀家。”
这话听着是关怀,实则是在敲打,提醒兰烬认清自己的身份和处境,莫要恃宠而骄,也暗示着她对此事的关注。
兰烬神色不变,只淡淡道:“谢太后关怀,一切安好。”
语气不卑不亢,既无受宠若惊,也无惶恐不安。
太后看着他这副油盐不进的模样,眼底闪过一丝不悦,但面上依旧维持着慈和的笑容:“安好便好。你既是皇帝看重的人,便要好生将养着,莫要胡思乱想,平白惹得皇帝忧心。”她顿了顿,意有所指地补充道,“这宫里宫外,不知多少双眼睛看着呢,安分守己,方能长久。”
这是在警告他安于现状,不要试图挑战帝王的权威,也不要生出不该有的心思。
“谨遵太后教诲。”兰烬依旧是那副平淡无波的语气。
太后又打量了他片刻,似乎想从他脸上找出些破绽,却终究一无所获。她挥了挥手,身后一名端着锦盒的宫婢上前。
“这是哀家库里的老参,最是滋补,你留着用吧。”太后示意宫婢将锦盒放在桌上,语气恢复了之前的温和,“好生歇着,哀家改日再来看你。”
说完,便在众人的簇拥下,转身离去,那雍容华贵的背影,带着深宫妇人特有的、绵里藏针的压迫感。
太后刚走不久,殿外又响起通传,这次来的是太医院的院判,一位须发皆白、神色严谨的老者,姓孙。
孙院判是奉帝王之命,前来为兰烬例行请脉。与之前那些战战兢兢的太医不同,孙院判神色从容,动作沉稳,搭脉的手指干燥而稳定。
他诊脉的时间比旁人更长些,眉头微微蹙起,似乎在仔细分辨着什么。
“公子体内余毒已清,外伤亦愈。”孙院判收回手,语气平稳地陈述,“只是……忧思过重,郁结于心,于康复无益。老夫会调整药方,加以疏解。”
他抬起眼,那双饱经世故的眼睛看向兰烬,语气依旧恭敬,却带着一丝医者的劝诫:“公子,心病还须心药医。有些事,执着过甚,伤的终究是自身。”
这话看似是医理上的劝慰,却又仿佛暗含深意。
兰烬看着他,没有接话。
孙院判也不再多言,留下新的药方,便躬身退下。
接连两拨人的到访,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打破了兰烬这几日刻意维持的沉寂。太后的审视与警告,孙院判意有所指的劝诫,都让他更加清晰地意识到,自己身处的是一个何等复杂、步步惊心的环境。
他重新坐回窗边,目光再次投向那四方庭院。阳光正好,积雪初融,水滴从檐角滴落,发出清脆的声响。
然而,在这看似平静的表面下,暗流已然开始涌动。太后的插手,意味着后宫势力开始关注他这个“意外”;孙院判的话,则暗示着他的身体状况乃至心境,都在帝王的密切监控之下。
这黄金的囚笼,远比他想象的更为精致,也更为……密不透风。
他端起宫人新奉上的、按照孙院判新方煎好的汤药,那苦涩的气味萦绕在鼻尖。他仰头,一饮而尽。
药汁很苦。
但比药更苦的,是这无处可逃的困境,和那迷雾重重的未来。
他放下药碗,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微温的碗壁,眸中冰雪依旧,却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更深的地方,悄然凝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