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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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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内烛火通明,映照着满桌纹丝未动的精致膳食,气氛凝滞得如同冰封。
兰烬偏头向内,闭目躺在龙床上,脸色苍白,薄唇紧抿,一副油盐不进、任凭处置的模样。他打定了主意,与其做这劳什子“金丝雀”,不如就此了断,倒也干净。
身着玄黑龙袍的帝王静立床前,阴影将兰烬大半身形笼罩。他盯着兰烬那截露在锦被外、线条优美却写满倔强的脖颈,眸色深沉如夜,辨不出喜怒。良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
“看来,你是铁了心要绝食求死。”
兰烬眼睫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依旧没有睁眼,仿佛已魂游天外。
帝王见状,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冰冷的弧度。他并未动怒,反而俯身,凑近兰烬耳边,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音量,低声道:
“也好。”
他直起身,目光扫过桌上已然微凉的膳食,语气平淡地吩咐侍立一旁、噤若寒蝉的宫人:“既然他不吃,那就都撤下去。”
宫人们如蒙大赦,却又不敢立刻动作,战战兢兢地偷瞄帝王的脸色。
“从今日起,”帝王的声音不大,却如同惊雷炸响在寂静的殿宇,“未得朕令,不必再送任何膳食入此殿。”
他顿了顿,目光重新落回兰烬身上,那眼神如同在审视一件不听话的藏品,带着一种残酷的平静。
“朕倒要看看,你这身傲骨,能撑到几时。”
说完,他不再停留,转身拂袖而去,玄黑的龙袍在烛光下划出一道冷硬的弧度。
沉重的殿门再次合拢,隔绝了内外。
宫人们手脚麻利却又无声地将满桌菜肴撤走,连一丝香气都不敢留下。殿内很快恢复了之前的空旷与死寂,只剩下兰烬一人,以及那愈发浓郁的、令人窒息的龙涎香气。
兰烬依旧维持着原来的姿势,一动不动。
胃部因长时未进食而隐隐传来空虚的灼痛感,喉咙也干涩得发紧。身体的抗议如此清晰,但比起这些,帝王那番冷酷的话语更让他心寒。
饿死……
这便是他如今的结局么?不是死于仇敌之手,不是殒于沙场,而是如此屈辱地、悄无声息地在这黄金牢笼中耗尽生命。
一股深沉的悲哀与无力感攫住了他。他缓缓睁开眼,望着头顶那象征着无上权力、也如同囚笼穹顶的明黄帐幔,眼底是一片荒芜的寂灭。
时间在寂静中缓慢流逝。白日的光线透过高窗,在殿内金砖上移动,又渐渐被暮色取代。宫灯次第亮起,却驱不散殿内那股冰冷的绝望。
兰烬的意识开始因饥饿和虚弱而有些模糊,眼前偶尔泛起细碎的金星。他蜷缩起身子,试图抵御那阵阵袭来的寒意和胃部的抽搐。
就在他意识昏沉之际,殿门似乎又被轻轻推开了。
他没有力气去看,也不想去看。无非是来查看他死了没有的宫人,或是……那个冷眼旁观的帝王。
然而,预想中的脚步声并未靠近。
一股极其清淡、却异常勾人食欲的米粥香气,混合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熟悉的药草味,如同狡猾的丝线,悄然钻入他的鼻腔。
那香气……与他昏迷时每日被灌下的汤药气味,有几分相似,却又不同,少了些苦涩,多了些谷物的温润。
兰烬的胃部不受控制地痉挛了一下。
他艰难地掀开沉重的眼皮,循着香气望去。
只见不远处的矮几上,不知何时多了一个白玉炖盅。盅盖微敞,那诱人的香气正是从中飘散出来。炖盅旁,还放着一小碟看起来极其爽口的酱菜。
殿内空无一人。
是谁放的?
是那个口口声声要饿死他的帝王?还是……某个胆大包天、暗中施以援手的宫人?
兰烬盯着那盅粥,内心挣扎如同沸水。
吃,便是向这囚笼低头,向那个将他视作玩物的帝王屈服。
不吃,便是真的如了那人的愿,就此无声无息地湮灭。
他想起山林间那个会为他寻找野果、笨拙生火的少年,想起那双盛满担忧与坚定的眸子……那个“他”,会希望自己就此放弃吗?
还有那未报的血海深仇……难道就要这样不明不白地终结于此?
求死的决心,在求生本能与未竟之事的拉扯下,出现了一丝裂痕。
他死死咬着下唇,几乎尝到了血腥味。最终,一股不甘与倔强猛地从心底升起——他不能死!至少,不能这样死去!
他用尽全身力气,支撑着虚软的身体,挣扎着坐起身,踉跄地走到矮几前。
那白玉炖盅触手温润。他颤抖着手拿起旁边的玉匙,舀起一勺熬得糜烂的米粥,送入口中。
温热的、带着淡淡药香和米粒清甜的粥滑过喉咙,瞬间抚慰了火烧火燎的胃腹,也带来一股微弱却真实的热流,蔓延向冰冷的四肢百骸。
他一口接一口,机械地吃着,眼泪却毫无预兆地,大颗大颗砸落在玉盅里,混着那温粥,一同咽下。
这不是屈服。
这是……活下去。
只有活下去,才能弄清楚这一切,才能……找到回去的路,或者,毁了这囚笼。
殿外廊下阴影处,一道玄黑的身影静立良久,直到听见殿内传来细微的、瓷匙轻碰的声响,那紧绷的下颌线条才几不可察地松动了分毫。他悄然转身,融入更深的夜色之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那口温热的粥滑入喉咙,仿佛带着细微的电流,瞬间击穿了兰烬强行筑起的心防。胃部被熨帖的舒适感与理智上强烈的屈辱感疯狂撕扯,让他握着玉匙的手指抑制不住地剧烈颤抖,指节因用力而泛出青白色。
他低垂着头,额前几缕墨发散落,遮住了他大半神情。唯有那微微耸动的单薄肩膀,和偶尔因极力压抑哽咽而急促起伏的胸口,泄露了他内心的惊涛骇浪。
又一勺粥被送入口中。这一次,他咀嚼得很慢,长睫低垂,在苍白的脸颊上投下浓重的阴影,仿佛在进行一场无声的仪式。泪水不再汹涌,而是无声地、持续地从他眼角滑落,顺着清瘦的脸颊一路蜿蜒,有的滴落在衣襟上,洇开深色的痕迹,有的则直接落入粥中。
他吃得并不香甜,甚至带着一种自虐般的机械与麻木。每一口吞咽,都像是在吞咽自己的骄傲与坚持。那双总是清冷如寒星、或锐利如刀锋的凤眸,此刻被水光浸润,里面翻涌着复杂的情绪——有不甘,有屈辱,有对自身软弱的痛恨,更有一种深不见底的、连他自己都尚未完全明晰的茫然。
他为什么会在这里?那个少年君妄又在哪里?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
疑问如同毒蛇,啃噬着他混乱的心神。
他吃得不多,小半盅粥下肚,胃里不再空得发疼,便再也咽不下去。他放下玉匙,发出轻微的一声脆响,在寂静的殿内格外清晰。
他抬起手,用宽大柔软的袖口,极其用力地、近乎粗暴地擦去脸上的泪痕,仿佛要抹去所有脆弱的证据。动作间,袖口滑落,露出一截白皙却明显清减了的手腕,腕骨凸出,带着一种易碎的脆弱感。
做完这一切,他深吸了一口气,试图平复依旧有些急促的呼吸。他重新抬起头时,脸上已恢复了大部分平静,只有那微红的眼眶和鼻尖,以及眼底尚未完全褪去的一丝水色,昭示着方才发生的一切。
他看向那扇紧闭的殿门,目光不再是全然的绝望与死寂,而是多了一丝极其隐晦的、冰冷的探究与……决绝。
活下去。
不是为了向谁屈服,而是为了弄明白这荒谬的处境,为了找到那个或许还在某个地方等着他的“傻子”,也为了……终有一日,能亲手打破这黄金的牢笼。
他缓缓挪回床边,动作依旧因虚弱而显得有些迟缓,但脊背却在不经意间挺直了些许。那身月白色的寝衣穿在他身上,依旧宽大,却不再仅仅象征着禁锢,更像是一层暂时蛰伏的、等待时机蜕变的蝉衣。
殿外的夜色更浓了。
而在兰烬看不见的角落,那道玄黑的身影依旧静立着,直到感知到殿内气息逐渐平稳,才如同暗夜中的猎豹,悄无声息地隐没在宫殿的阴影深处。他冰封般的面容上,没有任何表情,唯有袖中微微蜷起的指节,泄露了一丝不为人知的波澜。
好的,我们接续兰烬在挣扎中进食的场景,细致刻画他的神态与心境变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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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口温热的粥滑入喉咙,仿佛带着细微的电流,瞬间击穿了兰烬强行筑起的心防。胃部被熨帖的舒适感与理智上强烈的屈辱感疯狂撕扯,让他握着玉匙的手指抑制不住地剧烈颤抖,指节因用力而泛出青白色。
他低垂着头,额前几缕墨发散落,遮住了他大半神情。唯有那微微耸动的单薄肩膀,和偶尔因极力压抑哽咽而急促起伏的胸口,泄露了他内心的惊涛骇浪。
又一勺粥被送入口中。这一次,他咀嚼得很慢,长睫低垂,在苍白的脸颊上投下浓重的阴影,仿佛在进行一场无声的仪式。泪水不再汹涌,而是无声地、持续地从他眼角滑落,顺着清瘦的脸颊一路蜿蜒,有的滴落在衣襟上,洇开深色的痕迹,有的则直接落入粥中。
他吃得并不香甜,甚至带着一种自虐般的机械与麻木。每一口吞咽,都像是在吞咽自己的骄傲与坚持。那双总是清冷如寒星、或锐利如刀锋的凤眸,此刻被水光浸润,里面翻涌着复杂的情绪——有不甘,有屈辱,有对自身软弱的痛恨,更有一种深不见底的、连他自己都尚未完全明晰的茫然。
他为什么会在这里?那个少年君妄又在哪里?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
疑问如同毒蛇,啃噬着他混乱的心神。
他吃得不多,小半盅粥下肚,胃里不再空得发疼,便再也咽不下去。他放下玉匙,发出轻微的一声脆响,在寂静的殿内格外清晰。
他抬起手,用宽大柔软的袖口,极其用力地、近乎粗暴地擦去脸上的泪痕,仿佛要抹去所有脆弱的证据。动作间,袖口滑落,露出一截白皙却明显清减了的手腕,腕骨凸出,带着一种易碎的脆弱感。
做完这一切,他深吸了一口气,试图平复依旧有些急促的呼吸。他重新抬起头时,脸上已恢复了大部分平静,只有那微红的眼眶和鼻尖,以及眼底尚未完全褪去的一丝水色,昭示着方才发生的一切。
他看向那扇紧闭的殿门,目光不再是全然的绝望与死寂,而是多了一丝极其隐晦的、冰冷的探究与……决绝。
活下去。
不是为了向谁屈服,而是为了弄明白这荒谬的处境,为了找到那个或许还在某个地方等着他的“傻子”,也为了……终有一日,能亲手打破这黄金的牢笼。
他缓缓挪回床边,动作依旧因虚弱而显得有些迟缓,但脊背却在不经意间挺直了些许。那身月白色的寝衣穿在他身上,依旧宽大,却不再仅仅象征着禁锢,更像是一层暂时蛰伏的、等待时机蜕变的蝉衣。
殿外的夜色更浓了。
而在兰烬看不见的角落,那道玄黑的身影依旧静立着,直到感知到殿内气息逐渐平稳,才如同暗夜中的猎豹,悄无声息地隐没在宫殿的阴影深处。他冰封般的面容上,没有任何表情,唯有袖中微微蜷起的指节,泄露了一丝不为人知的波澜。
自那日无声进食后,兰烬与这华丽囚笼之间,达成了一种更为诡异的平衡。
他不再绝食,每日宫人送来的精致膳食和汤药,他都会安静地用下。太医来诊脉换药,他也配合地伸出手腕,任由那苍老的手指搭上自己的脉搏,感受着内力被药物压制的滞涩感,面上却无波无澜。
他的身体在宫廷顶尖的调养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恢复着。腿上的箭伤彻底愈合,只留下一道淡粉色的新疤。脸色不再那么苍白得吓人,偶尔在宫灯下,甚至会透出一点莹润的光泽。只是那双眼眸,依旧沉寂,如同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将所有情绪都掩埋在最深处。
他依旧终日靠在窗边的软榻上,望着那四方庭院。看日光如何一寸寸移动,看飞鸟如何掠过宫墙,看那几尾锦鲤在结了薄冰的水面下缓慢游弋。他像一尊被精心供奉起来的美人瓷偶,美丽,易碎,却没有灵魂。
帝王“君妄”依旧每日都来。
他有时会带来一些东西。有时是一卷孤本古籍,有时是一支品相极佳的玉箫,甚至有一次,他命人抬进来一盆正值花期的绿萼梅,那清冷的幽香瞬间驱散了殿内一部分浓郁的龙涎香气。
他将这些东西放在兰烬触手可及的地方,从不询问他是否喜欢,也从不期待他的回应。仿佛这只是他作为“主人”,理所当然地为自己的“所有物”添置些装点。
兰烬对这一切视若无睹。古籍未曾翻动一页,玉箫未曾触碰一下,连那盆他曾经或许会欣赏的绿萼梅,他也只是在其被搬进来时,目光淡淡掠过,随即又回到了窗外。
他不再试图与帝王进行任何形式的交流。无论是语言,还是眼神。
这种彻底的、无声的漠视,比之前的愤怒和绝望,更让人难以忍受。
帝王周身的气压一日低过一日。宫人们行走坐卧愈发小心翼翼,生怕一个不慎,便触怒了这位心思难测的君主。
这日傍晚,雪后初霁,残阳如血,将宫殿的琉璃瓦染上一层凄艳的金红。
帝王踏入殿内时,身上带着外面凛冽的寒气。他挥手屏退了所有宫人,偌大的殿内只剩下他们两人。
他没有像往常一样只是远远站着或沉默陪伴,而是径直走到窗边,在兰烬身侧的另一个软榻上坐了下来。两人之间,只隔着一张小小的紫檀木茶几。
兰烬依旧望着窗外,仿佛身边只是多了一团无形的空气。
“你的伤,好得差不多了。”帝王忽然开口,打破了长久的寂静。他的声音在空旷的殿内显得有些低沉。
兰烬没有任何反应,连睫毛都未曾颤动一下。
帝王的目光落在他的侧脸上,夕阳的余晖为那精致的轮廓镀上了一层虚幻的光晕,美得不真实,也冷得不真实。
“朕知道,你在想什么。”帝王缓缓说道,语气听不出情绪,“你在想那个世界的‘他’,在想如何离开这里,甚至……在想如何杀了朕。”
兰烬搭在膝盖上的手指,几不可察地微微蜷缩了一下,快得让人无法捕捉。
帝王似乎并未在意他这微小的反应,继续自顾自地说下去,声音里带着一种冰冷的、近乎残忍的剖析:“你觉得朕囚禁了你,折辱了你的骄傲。你觉得那个会为你挡刀、为你生火的‘他’,才是真实的,才是……值得你付出真心的,对吗?”
他微微倾身,拉近了两人之间的距离,那强大的、带着龙涎香气的压迫感再次笼罩下来。他的目光锐利如鹰隼,试图穿透兰烬那层冰封的外壳。
“可你有没有想过,”他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蛊惑般的意味,“或许那个世界,才是一场幻梦?或许那个阳光赤诚的‘他’,才是根本不该存在的虚影?”
“而这里,”他伸出手,指尖几乎要触碰到兰烬的下颌,却又在最后一刻停住,悬在半空,“这个掌控你生死的朕,才是你唯一……真实无妄的归宿。”
兰烬终于有了反应。
他极其缓慢地,转过了头。
那双沉寂了许久的凤眸,对上了帝王深不见底的视线。里面没有愤怒,没有恐惧,甚至没有厌恶,只有一种极致的、仿佛看透了什么的平静,以及一丝……淡淡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怜悯。
他看了帝王很久,然后,用那因久未开口而略显沙哑,却依旧清越动人的嗓音,极其平静地,说出了自被困以来,对帝王说的第一句话:
“你……很可怜。”
不是控诉,不是嘲讽。
而是陈述。
仿佛在陈述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
帝王的瞳孔,在听到这句话的瞬间,猛地收缩了一下。那总是冰封般的面容上,第一次出现了一丝清晰的、名为“震怒”的裂痕。悬在半空的手,指节骤然收紧,骨节发出轻微的脆响。
殿内的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凝固。
残阳的最后一丝光辉隐没在地平线下,暮色如同巨大的幕布,缓缓笼罩下来。殿内尚未点灯,昏暗的光线中,两人无声对峙,一个面覆寒霜,眸燃暗火,一个神色平静,眼底却带着勘破一切的悲悯。
“你……很可怜。”
这五个字,如同五根烧红的钢针,精准无比地刺入了帝王“君妄”心脏最深处、连他自己都不敢轻易触碰的角落。那总是冰封般的面具,在这一刻猝然龟裂,震怒如同实质的火焰在他眸底炸开,几乎要焚毁理智。
他猛地站起身,玄黑龙袍带起一阵冷风。悬在半空的手骤然握紧,骨节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咯声。他死死盯着软榻上那个依旧平静、甚至带着悲悯目光的人,胸腔剧烈起伏,一股暴戾的毁灭欲疯狂叫嚣——他想掐断那截纤细的脖颈,想撕碎那层该死的平静,想让他为这句诛心之言付出代价!
他是九五之尊,是执掌天下的帝王!他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他想要什么得不到?他怎么会……可怜?!
然而,就在那暴怒即将冲破临界点的瞬间,兰烬眼中那抹极淡的、仿佛看透了他所有虚张声势的怜悯,像一盆冰水,兜头浇下。
是啊……可怜。
这个词像一把钥匙,猝不及防地打开了他内心深处那座尘封的、布满蛛网和灰尘的囚笼。一些他极力压制、不愿回忆的画面,不受控制地翻涌上来——
是无数个深夜,他独自坐在空旷冰冷的龙椅上,看着奏折上密密麻麻的字迹,却只觉得无边孤寂如同潮水将他淹没。
是每一次他试图靠近,换来的都是兰烬更加冰冷的背影和彻底的漠视,仿佛他是什么令人作呕的秽物。
是那个他从未亲眼见过、却如同梦魇般存在的“另一个自己”,轻而易举地,就得到了他穷尽手段也无法触及的……兰烬的维护,甚至那一点点微弱的、他曾以为永远不可能得到的……真心。
他拥有万里江山,拥有生杀大权,却连一个人的目光都留不住。
他囚禁了这个人,用尽了手段,以为将他牢牢锁在了身边。可直到此刻,他才无比清晰地意识到,他锁住的,只是一具美丽的躯壳。那个人的心,那个人的目光,甚至那个人此刻的平静与怜悯,都从未真正属于过他。
多么……可笑。
又多么……可悲。
汹涌的怒火如同退潮般迅速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更无力、几乎要将他碾碎的挫败与……荒凉。
那攥紧的拳头,一点点松开,无力地垂落在身侧。他挺得笔直的脊背,似乎也微不可察地佝偻了一瞬,仿佛承受了无形的重压。
他没有再看兰烬,而是猛地转过身,背对着他。昏暗的光线勾勒出他紧绷而孤寂的背影,那玄黑的龙袍此刻不再象征着无上权威,反而像是一件过于沉重、几乎要将他压垮的枷锁。
殿内死寂。
良久,他才用一种极力压抑后、却依旧带着一丝不易察觉颤抖的沙哑声音,近乎喃喃地,吐出两个字:
“……出去。”
不知是在命令兰烬,还是在命令他自己。
说完,他不再停留,几乎是有些仓促地,大步走向殿外,那背影竟透出一种近乎狼狈的逃离意味。
沉重的殿门在他身后合拢,发出一声闷响,彻底隔绝了内外两个世界。
兰烬依旧坐在软榻上,望着那扇紧闭的殿门,平静的眸子里,第一次浮现出一丝极其复杂的、连他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他看到了。
看到了那瞬间的震怒之下,一闪而过的……被戳中痛处的惊惶,以及那最终弥漫开来的、深不见底的……伤心。
那个掌控他生死、看似无坚不摧的帝王,似乎……也并非全无弱点。
而此刻,疾步走在空旷宫道上的帝王,感受着胸腔里那股挥之不去的、闷钝的疼痛,仿佛心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每一次跳动都带着艰涩的酸楚。
“可怜”……
这两个字,如同最恶毒的诅咒,在他耳边反复回响。
他抬头望向墨蓝色的夜空,那轮冷月孤悬,清辉洒落,却照不亮他眼底浓重的阴霾。
原来,即便坐拥天下,有些东西,他终究是……求而不得。
而这求而不得,便是他永远无法宣之于口、却也永远无法摆脱的……伤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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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门合拢后,偌大的空间再次只剩下兰烬一人。残阳已彻底沉入地平线,暮色如墨,缓缓浸润着宫殿的每一个角落。宫灯尚未点燃,昏暗的光线模糊了华贵陈设的棱角,却愈发凸显出窗边那一抹孤影的清绝。
兰烬并未因帝王的离去而有丝毫动容。他依旧维持着之前的姿势,侧身靠在软榻的引枕上,身姿舒展而自然,却自带一种难以接近的疏离感。月白色的寝衣在昏暗中泛着柔和的微光,如同月华凝成的薄纱,衬得他裸露在外的脖颈和手腕愈发白皙剔透,仿佛上好的羊脂玉雕琢而成,冰冷,易碎,却不失风骨。
几缕墨色的发丝垂落在他颊边,更添几分慵懒与随性,却丝毫不显凌乱。他的面容在渐浓的夜色里显得有些不真切,唯有那完美的侧脸轮廓——饱满的额,挺直的鼻梁,微抿的淡色薄唇,以及线条流畅优美的下颌——如同丹青圣手用最细腻的笔触精心勾勒,每一处转折都恰到好处,多一分则浓艳,少一分则寡淡。
他微微仰着头,目光似乎落在窗外那株覆着薄雪的绿萼梅上,又似乎穿透了宫墙,望向了不知名的远方。长睫低垂,在眼下投下小片安静的阴影,遮住了眸中所有情绪,只余一片沉寂的、仿佛万年不化的冰雪荒原。那是一种超越了喜怒哀乐的平静,一种将自身与周遭世界彻底剥离的漠然。
偶尔,他会极轻极缓地眨一下眼,长睫如同蝶翼般颤动,带动眼尾那一抹天生的、微红的晕染也随之轻晃,平添了几分惊心动魄的脆弱美感,却与他周身清冷的气质奇异地融合,丝毫不显女气,只让人觉得,这样的美人,合该是如此,只可远观,不可亵玩。
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一丝帝王离去时带来的、凛冽的龙涎香气,但这气息与他身上那股天生的、如同雪后初霁般干净清冽的气质格格不入,很快便被后者无声地驱散、覆盖。
他就像一尊被供奉在神坛之上的玉像,沐浴在朦胧的夜色里,周身流淌着一种静谧而圣洁的光晕。任凭外界风雨如晦,暗流汹涌,他自岿然不动,冰封千里。
那是一种极致的、令人自惭形秽的美,也是一种极致的、令人绝望的……冷。
时间在他身边仿佛失去了意义。不知过了多久,直到宫人悄无声息地入内,小心翼翼地点亮殿内的宫灯,温暖的光线瞬间驱散了黑暗,也稍稍融化了他周身那过于冰冷的氛围。
跳跃的烛光映在他如玉的脸庞上,勾勒出更加细腻柔和的轮廓,却依旧照不进那双深潭般的眸子里。他缓缓收回望向窗外的目光,垂下眼帘,浓密的长睫在莹润的肌肤上投下扇形的阴影,姿态优雅天成。
他伸出骨节分明、修长匀称的手,为自己斟了一杯早已凉透的清茶。指尖莹白,与墨玉般的茶盏形成鲜明对比,动作舒缓而从容,仿佛身处雅室闲庭,而非困于囹圄金笼。
他就这样静静地坐着,品着冷茶,周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寒气,却又美得让人移不开眼。仿佛这世间一切纷扰、一切爱恨情仇,都无法在他心中留下痕迹,也无法玷污他半分清冷与洁净。
这无声的美,本身就是最强大的壁垒,也是最残忍的武器。
夜色彻底笼罩宫闱,殿内宫灯盏盏亮起,将金碧辉煌映照得如同白昼,却驱不散那萦绕在兰烬周身的冰寒气息。他依旧端坐于窗边,如同一尊被暖光包裹的冰雕,光华流转,却触手生凉。
殿门再次被无声推开。
帝王去而复返。
他换下了一身朝会时的正式龙袍,仅着一袭玄色暗纹常服,墨玉冠束发,少了几分朝堂之上的凛然威压,却多了几分居家的慵懒,以及一种沉淀下来的、更为内敛的阴郁。
他似乎沐浴过,发梢还带着些许未干的水汽,周身那冷冽的龙涎香气也淡了些许,混合着一丝清冽的皂角气息。他缓步走入,并未立刻靠近,而是停在殿中央的蟠龙柱旁,倚柱而立,目光幽深地望向窗边的身影。
暖色的宫灯在他轮廓分明的脸上投下明暗交错的光影,将他挺鼻下的阴影勾勒得愈发深邃。那双与少年君妄一般无二的凤眸,此刻却如同浸了寒潭的墨玉,深不见底,里面翻涌着复杂难辨的暗流——有尚未完全散去的愠怒,有被戳破心事的阴鸷,更有一种挥之不去的、如同附骨之疽的……执念。
他的美,是带有侵略性和危险性的。如同开在悬崖峭壁的罂粟,艳丽,却带着致命的毒素。那紧抿的薄唇唇角,天然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下撇弧度,即便面无表情,也仿佛噙着一抹嘲讽与冷意。
两人一坐一立,一明一暗,一冰一郁,在这奢华得近乎虚幻的宫殿里,构成了一幅极具张力、惊心动魄的画面。
兰烬仿佛未曾察觉他的到来,连眼睫都未曾抬起,依旧专注地看着手中不知何时拿起的一卷书——是前几日帝王命人送来的那卷孤本。他翻阅的动作极其优雅舒缓,莹白的指尖划过泛黄的书页,仿佛在触摸一件易碎的珍宝。
帝王也没有出声打扰。他就那样静静地倚着柱子,目光如同无形的蛛丝,细细密密地缠绕在兰烬身上,从他低垂的眼睫,到挺俏的鼻尖,再到那淡色的、如同覆着霜雪的唇瓣……每一寸都不肯放过。
他的眼神,带着一种近乎贪婪的审视,又夹杂着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在透过眼前之人,看着另一个虚幻影子的迷茫与痛楚。
殿内静得可怕,只有书页偶尔翻动的细微声响,以及烛火燃烧时轻微的噼啪声。
良久,帝王才缓缓开口,声音比方才离去时平稳了许多,却依旧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在这寂静的殿内低低回荡:
“那本书,”他顿了顿,目光落在兰烬手中的书卷上,“是前朝大儒顾寰之的手札孤本,世间仅此一卷。”
他的语气平淡,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兰烬翻页的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随即又恢复如常,并未回应。
帝王似乎也不在意,继续用一种近乎平铺直叙的语调说道:“顾寰之此人,学究天人,却一生坎坷,怀才不遇,晚年潦倒,郁郁而终。他在这手札中,曾言‘玉碎不改白,竹焚不毁节’。”
他微微抬眸,目光再次落在兰烬清冷的侧脸上,声音里带上了一丝几不可闻的、复杂的意味:“你觉得……他此言何解?”
这是在借古喻今?还是在试探他的态度?
兰烬终于有了反应。他缓缓合上书卷,将其轻轻置于身旁的矮几上,发出轻微的“嗒”的一声。然后,他抬起眼,第一次,真正意义上地,迎上了帝王那深沉而阴郁的目光。
四目相对。
一边是古井无波,清冷剔透,如同雪山之巅的冰湖,映不出丝毫外物。
一边是暗潮汹涌,阴郁偏执,如同深不见底的漩涡,仿佛要将人吞噬。
兰烬看着他那张与记忆中少年重叠、气质却截然不同的脸,看着他那双承载了太多复杂情绪、显得格外幽深的眸子,静默了片刻。
然后,他用那清越而平静的嗓音,缓缓答道:
“玉碎瓦全,不过表象。”
“竹焚节存,方是风骨。”
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如同玉珠落盘,在这空旷的殿内掷地有声。
他没有直接回答帝王的问题,而是给出了自己的见解。言下之意,无论遭遇何种境地(玉碎瓦全),外在的形态或许会改变,但内在的品格与坚持(风骨)不会消亡。
这既像是在说顾寰之,也像是在说他自己。
帝王的瞳孔,在听到这句话的瞬间,微微缩紧。他倚着柱子的身体,似乎也绷直了些许。他紧紧盯着兰烬,试图从那片冰封的眸子里找出哪怕一丝一毫的动摇或情绪,然而,什么都没有。
只有一片坦然的、近乎冷酷的平静。
半晌,帝王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那笑声并不愉悦,反而带着一种说不出的苍凉与……自嘲。
“风骨……”他重复着这两个字,目光如同淬了毒的钩子,缠绕在兰烬身上,“好一个……风骨。”
他站直身体,不再倚靠,玄色的衣袂在灯光下流动着暗沉的光泽。他一步步走向兰烬,步伐缓慢而沉稳,带着一种无形的压迫感。
最终,他在兰烬面前一步之遥处停下,垂眸俯视着他。
“那朕便等着看,”他微微俯身,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危险的、近乎耳语的气息,拂过兰烬的耳畔,“你的风骨……究竟能在这金丝笼里,坚持到几时。”
说完,他深深看了兰烬一眼,那眼神复杂得如同纠缠的藤蔓,随即直起身,再次转身离去。
这一次,他的背影依旧挺拔,却似乎少了几分之前的仓促与狼狈,多了一丝更加坚定、也更加晦暗的……决心。
兰烬静静地坐在原地,看着那玄色的身影消失在殿门外,眸中依旧是一片化不开的冰雪。
只是那置于膝上的、莹白如玉的手,无意识地,轻轻收拢,握成了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