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色难调》枕有忧

1、玻璃墙外的午后

　　初夏的午后，阳光透过高大的玉兰树，在相邻的两栋别墅外墙投下斑驳晃动的光晕。蝉鸣尚未达到鼎沸，只有偶尔几声慵懒的试探，让周遭显得愈发静谧。
　　岑寂抱着膝盖，蜷缩在自家二楼书房宽大的窗台角落。这个位置像一个小小的瞭望塔，能清晰地看到隔壁陆家花园里的大部分景象。
　　他的目光，像被无形的线牵引着，牢牢地固定在那个正在葡萄架下看书的少年身上。
　　那是陆迟，比他大五岁的邻居哥哥，也是他唯一愿意长时间注视的人。
　　陆迟穿着白色的棉质短袖，微微低着头，浓密的睫毛在脸颊上投下浅浅的阴影。他看得十分专注，修长的手指偶尔会翻过一页书，发出轻微的沙沙声。阳光透过葡萄叶的缝隙，在他身上跳跃着金色的光斑，整个人看起来干净、明亮，像一幅被精心定格的电影画面。
　　岑寂看得有些出神。他七岁的世界，大多时候是安静而缓慢的，带着一种病弱的苍白。而陆迟，是这片苍白里唯一鲜活、浓郁的色彩。
　　“小寂，又在看小迟哥哥呢？”
　　母亲温柔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岑寂没有回头，只是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母亲走过来，将一杯温水和药片放在他手边，目光也顺势望向窗外。当她看到葡萄架下的陆迟时，眼神瞬间变得极其复杂。那里面有怜爱，有一种深沉的、几乎要溢出来的悲伤，还有一种强行压抑着的、近乎贪婪的注视。但这种情绪只存在了极短的一瞬，快得让人无法捕捉，她便迅速收敛，恢复了平日的温婉。
　　“小迟哥哥……今天看起来很高兴。”她轻声说，像是不经意的评论，又像是在对岑寂解释他为何痴迷于此。
　　岑寂再次点头。他能感觉到母亲情绪里那细微的波动，但他不理解那意味着什么。他只是本能地觉得，妈妈看陆迟哥哥的眼神，和看自己的眼神，不太一样。看自己的时候，是纯粹的、带着忧色的关爱；看陆迟哥哥时，那关爱底下，似乎藏着汹涌的、无法言说的东西。
　　“把药吃了吧，乖。”母亲摸了摸他的头发，动作轻柔。
　　岑寂顺从地拿起药片，就着温水咽下。药的苦涩味在舌尖蔓延开，他皱了皱小小的眉头。
　　就在这时，隔壁花园的门开了，岑寂的父亲岑山走了出来。他手里拿着一瓶冰镇的汽水，脸上带着和煦的笑容，径直走向葡萄架下的陆迟。
　　“小迟，休息一下，喝点东西。”岑山的声音隔着不远的距离，清晰地传了过来，那语气里的熟稔和亲昵，丝毫不像对待邻居家的孩子。
　　“谢谢岑叔叔！”陆迟抬起头，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毫不客气地接过汽水，仰头喝了一大口，满足地叹了口气，“还是岑叔叔最好，我爸妈总唠叨说不健康。”
　　岑山哈哈笑起来，顺手揉了揉陆迟的头发，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欣赏与宠爱：“偶尔喝一次没关系。在看什么书？”
　　“《三国演义》！”陆迟兴奋地把书举起来，“诸葛亮借东风真是太神了！”
　　“哦？那叔叔考考你……”岑山就势在陆迟身边的石凳上坐下，两人自然而然地聊了起来，气氛融洽得如同真正的父子。
　　窗内，岑寂静静地看着这一幕。父亲对陆迟哥哥的偏爱，是显而易见的事实。家里最好的玩具，最新版的图书，父亲出差带回来的最新奇有趣的礼物，永远都是陆迟哥哥有一份，而他，岑寂，往往得到的只是昂贵的、却冷冰冰的保健品或医疗器械。他并不十分嫉妒，只是有些困惑，为什么爸爸对邻居家的哥哥，比对自己还要好？
　　他转过头，看向身边的母亲。母亲也正望着窗外那“父子”交谈甚欢的场景，她的嘴唇微微抿着，放在岑寂肩上的手，不自觉地收紧了些，指尖有些泛白。
　　“妈妈？”岑寂轻声唤道。
　　母亲猛地回过神，脸上迅速堆起一个略显仓促的笑容：“怎么了，小寂？”
　　岑寂摇了摇头，没有说话。他低下头，看着自己苍白细瘦的手指。大人的世界，有很多他看不懂的规则和情绪。他只知道，陆迟哥哥是特别的，对爸爸是，对妈妈是，对他，更是。
　　过了一会儿，隔壁花园里，陆迟的母亲——那位被陆迟叫做“妈妈”的、优雅而略显疏离的女士——走了出来，招呼陆迟回去练琴。
　　陆迟应了一声，站起身，礼貌地向岑山道别，然后抱着书和汽水瓶子跑回了屋。
　　岑山站在原地，目光一直追随着陆迟的背影消失在门内，脸上的笑容才慢慢淡去，转化为一种难以形容的落寞和深沉。他转过身，似乎无意间抬眼，正好对上了这边窗口岑寂和母亲的目光。
　　空气仿佛凝滞了一瞬。
　　岑山的眼神在妻子脸上停留了片刻，那里面似乎有无声的交流，有一种共享着某种沉重秘密的默契，以及一丝微不可察的警告。随即，他的目光落到岑寂身上，变得温和了些，隔着窗户对他笑了笑，然后才转身回了自己家。
　　母亲似乎松了口气，肩膀微微放松下来。
　　“小寂，我们下楼吧，一会儿医生要来给你做检查了。”
　　岑寂被母亲牵着手，离开书房。经过走廊时，他瞥见父亲的书房虚掩着门，里面传来父亲压低嗓音讲电话的声音，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那块地皮必须拿下，不管对方开价多少。对，就在我们家旁边……我不想看到任何不受控制的开发，影响到……现有的环境。”
　　现有的环境？岑寂懵懂地想，是指他和陆迟哥哥每天都能看到的这片花园和树林吗？
　　医生的检查例行公事般结束，叮嘱无非还是那些：静养，避免情绪激动，按时服药。
　　傍晚时分，天空被夕阳染成了瑰丽的橘红色。岑寂吃了药，有些昏昏欲睡。恍惚间，他听到窗外传来细小的石子敲击玻璃的声音。
　　他挣扎着爬到窗边，向下望去。
　　陆迟正站在两家花园交界处的篱笆旁，手里拿着一个草编的、歪歪扭扭的小蚂蚱，朝他使劲挥舞着。看到他出现，陆迟立刻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用口型无声地说：“给你的！”
　　那是陆迟下午刚跟家里的园工学编的。
　　岑寂的心脏像是被温暖的泉水浸泡了一下，软软的，涨涨的。他苍白的脸上，终于有了一点属于孩子的光彩。
　　他推开窗户，晚风带着玉兰的香气吹了进来。
　　陆迟将小蚂蚱轻轻抛了上来，正好落在窗台上。岑寂小心翼翼地捡起来，捧在手心里，像捧着什么绝世珍宝。
　　“喜欢吗？”陆迟在下面压低声音问，眼睛亮晶晶的。
　　岑寂用力地点头，嘴角努力向上弯起一个细微的弧度。
　　“下次我教你编！等你身体好了！”陆迟承诺着，然后指了指自家方向，“我回去吃饭啦！明天见！”
　　看着陆迟轻快跑远的背影，岑寂紧紧攥住了那只粗糙的草编蚂蚱。在这个被秘密包裹的、如同隔着玻璃墙般看似亲近实则疏离的世界里，陆迟是唯一不带任何杂质、直接照进他生命里的光。
　　他不知道这光芒能持续多久，也不知道大人们复杂的心事和那个关于“身世”的巨大秘密，终将在未来如同风暴般摧毁这一切的平静。他只是本能地依恋着、追逐着这份温暖。

作者有话说

　　[求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