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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三日经课 ...

  •   焚簪仪式后的三日,陆府一切似乎恢复了平静。

      可那平静像死水——沉闷、窒息。

      每日清晨,铜钟敲三下,所有女子必须在“女训堂”集合。
      嫡女坐前排,庶女在后,跪垫颜色也分明:嫡女绣金莲,庶女织麻线。

      堂首悬着一卷展开的经书,书名——《嫡经·女律篇》。
      训诫婆子坐在香案后,戴着黑纱巾,声音尖利得像在刮铁:

      “经云:‘妾者,玩也。主母可玩,可舍,可卖,可赎。’
      这是嫡母所赐,明示妇道,尔等庶女当感恩图报,不得心怀怨言。”

      她说完,轻轻放下竹板,扫视一圈。

      依萍跪在最后一排,嘴角的笑意淡到几乎看不见。

      “玩也……可舍,可卖?”
      她在心里默念,指尖微微一紧。
      脑海中浮现出一个模糊的影子——母亲。

      那是个坚韧的女人,背脊挺直、目光不卑。
      她曾被迫嫁给军官陆振华,一生未被正名,却仍咬牙撑起家业,不肯低头。

      依萍记得她死前的一句话:“娘若低头,你爹只会踩得更狠。人即使生活再困顿,也得活得有尊严。”

      那句话,在这充满香烟和经文味的空气里,忽然成了火。

      “陆依萍!”

      婆子忽然点到她的名字。
      “你来背经。”

      依萍缓缓起身,拱手行礼,声音平静:“‘妾者,玩也。主母可玩,可舍,可卖,可赎。’”

      她背得字字清晰,然后抬起头,似笑非笑地补了一句:
      “——那不知这‘妾者玩也’,是天写的,还是人写的?”

      婆子眉头一跳:“自然是圣典,是嫡母神所赐,岂容质疑?”

      “嫡母神写的?”依萍歪头,“那她可曾为自己当过妾?”

      全堂一静。

      连最前排的嫡小姐们都不由得侧目。

      婆子脸色涨红,声音尖得发颤:“放肆!庶女岂可妄议神灵!”

      依萍垂眸行礼:“依萍不敢妄议。只是想着,这‘嫡’与‘庶’,若真是天生的,那世上为啥只有男人有三妻四妾?若无男人乱娶,哪来的庶女?若无庶女,哪来的嫡经?”

      话音像利刃,直削向那堂上虚伪的香火。

      婆子气得浑身发抖,却找不到词驳回。她翻着经卷,结结巴巴道:“男人娶妾,是为传宗接代,乃天理!女子不敬嫡序,便乱纲常!”

      “哦——”依萍似乎恍然,语气柔得像春水,“原来嫡庶神教的天理,是替男人收拾他们自己造的烂摊子。”

      “你——”

      婆子猛地站起,竹板高举。

      然而她又想起三日前沈教女的命令——“此女将赴青莲祠,不得毁其容。”

      手僵在半空,尴尬地悬着,既不能打,也不能放。

      堂内几名年轻庶女偷偷抿唇,眼中闪过一抹奇异的亮光。
      那光只是瞬间,却在香雾中显得分外清晰。

      依萍趁势轻轻一笑:“婆子嬷嬷,若真有天理,自当明辨是非。若天也要分嫡庶,那天上那轮月,是嫡的,还是庶的呢?”

      这句话落下,整个女训堂仿佛被雷劈过一般安静。

      窗外的风从格扇缝里灌进来,卷起几页经文,飘落在地。

      帘子后,一阵轻微的响动。
      那是嫡小姐的座区。

      有两个年轻的声音几乎同时轻叹——似惊、似怔、似若有所思。

      婆子尴尬得满头大汗,强挤出笑:“你……你不过口舌伶俐。神教自有深义,岂是你一个庶女能懂的!嫡庶乃秩序,秩序若乱,人心即乱!”

      依萍平静地行礼:“嬷嬷说得极是。只不过,人心若早被吓乱,还谈什么秩序?”

      婆子一噎。

      她张口欲斥,终究找不到更高明的说法,只能恼羞成怒地甩袖:“跪着抄经百遍!不许再诡辩!”

      依萍依言跪下,动作优雅,神情却半分不卑。
      她取笔蘸墨,在经文边角上抄下:

      “妾者,玩也。”

      然后轻轻添了一笔——

      “玩者,亦可弃玩。”

      她把那行字写得极细、极轻,仿佛怕被人看见,又恨不得让某个有心人偶然读到。

      堂中烛火摇曳,光线落在那些年轻的面孔上。
      有庶女眼中闪着泪光,也有嫡小姐低头,指尖紧扣在膝头。

      她们谁也没说话,却在无声中,种下了一粒疑问的种子。

      为什么?

      为什么她们要为男人的贪婪、为血脉的虚名,一代代背着“嫡庶”的枷锁?

      依萍低头微笑。
      她并不急于争辩——有时候,最响的雷,不在言语里,而在心里。

      她想起母亲那双满是老茧的手。

      那双手曾替她缝衣、替她遮雨,也曾掀开命运的铁锁,告诉她:
      “人啊,不能指望别人放你自由,你得自己走出去。”

      现在,她要让这话在更多人心里生根。

      香案上的烛光渐渐暗了,婆子的训诫声在空气中变成嗡嗡的噪音。
      依萍的笔尖继续游走,在那满纸“嫡尊庶卑”的经文间,默默留下了一行又一行不和谐的字迹。

      “嫡由母定,庶由父生;然皆由人,不由天。”
      “天若真公,不分嫡庶;人若真聪,怎信此经?”

      当她写下最后一笔,窗外风忽然起,一缕香烟顺着风线飘散出去。

      那香烟穿过帘子,落在嫡女席的方向。

      有一位年纪尚小的嫡小姐,怔怔地望着那烟,低声呢喃:“……嫡由母定,庶由父生……这话,也不是没理。”

      依萍听见了,嘴角一弯。

      她没有回头。
      只是用极低的声音,仿佛在对空气说:

      “我不需要她们立刻醒,只要她们开始想。”

      风声掠过经堂,烛火微微颤抖。
      那一刻,连供台上的“嫡母神像”,都仿佛闪过一瞬的暗影。

      依萍的笔停下。
      她抬头,眼神澄澈如刃,心底暗暗道——

      “嫡庶神教的裂缝,从此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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