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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6、殿前博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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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叶苏月那手精妙独特的推拿术,如同投入太医院这潭深水的一块巨石,激起的涟漪久久未能平息。陈太医虽未明言,但其态度的微妙转变,以及那日正堂之上众人震惊的目光,都让“苏医官”这个名字,不再仅仅是一个依靠太子关系进来的空降之人,而是蒙上了一层“身怀绝技”的神秘色彩。
 
 刘之焕的压制并未放松,反而更加严密。叶苏月依旧被圈禁在那间旧库房里,接触不到任何核心事务,甚至连药材分拣这类稍微涉及实务的工作也被寻由调开,美其名曰“专心整理旧档”。吴荣那双毒蛇般的眼睛,也似乎更加频繁地在库房外围逡巡。
 
 但叶苏月并不急躁。她像最耐心的猎手,深知在力量悬殊时,暴露自身只会引来灭顶之灾。她依旧每日埋首故纸堆,将恭顺与勤勉扮演得无可挑剔,暗中却将那张藏于废井中的药方,以及发现墨点标记规律的线索,牢牢刻印在心底,反复推演着所有可能性。
 
 她知道,刘之焕绝不会允许她接近皇上,那日的“探讨”不过是一场试探和打压。真正的突破口,或许不在太医院内部,而在那高踞东宫、心思难测的太子身上。
 
 机会,在她返京后的第七日,悄然来临。
 
 这日午后,高内侍亲自来到了太医院,径直寻到叶苏月所在的库房。
 
 “苏医官,”高内侍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笑容,声音却不高不低,足以让附近几个竖着耳朵的医官听清,“殿下今日翻阅江南案卷,偶感疲惫,想起苏医官那日所言推拿之术颇有舒緩之效,特命咱家前来,请苏医官前往东宫一试。”
 
 叶苏月心中了然。这绝非简单的“疲惫”,而是李安在向她传递信号,也是在向太医院,尤其是向刘之焕,展示他对她的“信任”与“倚重”。
 
 她放下手中的卷册,恭敬应道:“民女遵命。”
 
 跟随高内侍离开库房时,她能感觉到身后那些目光变得更加复杂,有羡慕,有嫉妒,更有深深的忌惮。刘之焕并未出现,但叶苏月知道,消息定然会第一时间传到他的耳中。
 
 再次踏入东宫,氛围与之前作为“有功之臣”随行入住时截然不同。宫人们的态度更加恭敬,甚至带着一丝小心翼翼。她被引至一处更为雅致清静的书房外间。
 
 李安并未穿着太子常服,而是一身墨色绣金边的便袍,靠坐在窗下的软榻上,手中拿着一卷书,眉头微蹙,脸色确实带着几分倦意。听到脚步声,他抬起眼,目光落在叶苏月身上,深邃难辨。
 
 “参见殿下。”叶苏月依礼参拜。
 
 “平身。”李安放下书卷,声音带着一丝慵懒,“江南案后续琐事繁多,看得孤有些头晕目眩。听闻你那推拿手法于舒缓疲劳有奇效,今日便为孤试试。”
 
 “民女尽力而为。”叶苏月走上前,并未立刻动手,而是先仔细观察了一下李安的气色,然后才道:“请殿下放松,民女先从头部开始。”
 
 她的手法与那日在太医院演示时又有所不同。针对李安的具体情况,她选取了头部的百会、四神聪、太阳等穴,指法轻柔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缓缓揉按。同时,她的声音也放得极低,如同耳语:
 
 “殿下,民女整理旧档时,发现弘昌年间一些记录,似有蹊跷。”
 
 李安闭着眼,享受着她指尖带来的舒缓,闻言,眼皮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并未出声,算是默许她继续说下去。
 
 叶苏月手下不停,继续低语:“某些普通药材领取或病案记录旁,常有一个极细微的墨点标记。而凡是被标记记录的经手人,无论太医还是药童,不久后皆会因各种缘由调离或消失。其中……包括当年经手容贵妃药材的张明德太医。”
 
 李安搭在榻边的手指微微蜷缩了一下。
 
 叶苏月知道他在听,继续抛出关键信息:“民女推测,此标记是为事后清理痕迹所用。张明德太医,恐怕并非仅仅因‘用药不慎’而流放。”
 
 她点到即止,并未提及那张找到的药方。那是她最后的底牌,不到万不得已,绝不能轻易示人。
 
 李安沉默了片刻,方才缓缓开口,声音依旧带着倦意,却清晰无比:“可知是何人所为?”
 
 “标记手法隐蔽,经手记录繁多,幕后之人必然权势不小,且对太医院运作极为熟悉。”叶苏月意有所指,“民女人微言轻,所能接触到的,不过是冰山一角。更深层的线索,恐怕……非民女权限所能及。”
 
 她在委婉地请求更大的调查权限。
 
 李安何等聪明,立刻明白了她的弦外之音。他睁开眼,目光锐利地看向她:“你想要什么?”
 
 叶苏月停下手中的动作,后退一步,垂首恭敬道:“民女不敢有所求。只是觉得,若此等清理痕迹、灭口证人之举属实,则当年容贵妃之事,乃至今日江南林夫人之死,背后牵连恐怕极深。为殿下安危计,为查明真相计,或需……更深入地核查太医院旧档,尤其是某些特定人物经手过的所有记录。”
 
 她将动机拔高到了“为殿下安危计”的层面。
 
 李安盯着她,目光深邃,仿佛要看到她灵魂深处。书房内一片寂静,只有更漏滴答作响。
 
 良久,他才重新闭上眼睛,淡淡道:“孤知道了。你且专心为孤推拿。太医院那边……孤自有安排。”
 
 他没有明确答应,但“自有安排”四个字,已然给了叶苏月无限的想象空间。这或许意味着,他会给她创造机会,或是施加压力,让她能够接触到更核心的区域。
 
 叶苏月心中稍定,重新开始手上的动作,更加用心。她知道,与虎谋皮,需得时刻展现自己的价值。
 
 一套头部和颈肩的推拿做完,李安紧蹙的眉头果然舒展了许多,脸上的倦色也褪去不少。他轻轻吐出一口浊气,赞道:“确实有效。看来,留你在太医院,倒是留对了。”
 
 这话,像是随口感慨,又像是一种明确的肯定。
 
 “能为殿下分忧,是民女的福分。”叶苏月谦卑回应。
 
 就在这时,书房外传来高内侍小心翼翼的通传声:“殿下,刘院判在外求见,说是关于皇上明日用药方子,需请殿下定夺。”
 
 叶苏月心中一动。刘之焕来得可真快!定然是听闻她被召至东宫,立刻便寻了借口跟来,意在观察,也可能……是示威。
 
 李安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冷芒,扬声道:“让他进来。”
 
 书房门被推开,刘之焕端着那张万年不变的和煦笑脸,躬身走了进来。见到正在为太子推拿的叶苏月,他脸上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惊讶”,随即转为欣慰:“原来苏医官在此。看来殿下对苏医官的技艺颇为认可,真是她莫大的造化。”
 
 他绝口不提推拿术,只以“技艺”含糊带过。
 
 叶苏月停下动作,退至一旁垂首而立。
 
 李安坐直了身体,语气平淡:“刘院判有何事?”
 
 刘之焕双手奉上一张药方:“回殿下,这是臣等为皇上明日拟定的安神调理方剂,请殿下过目。”他此举,看似尊重太子,实则是例行公事,更是为了彰显自己依旧掌管着太医院和皇上龙体安康的核心事务。
 
 李安接过药方,扫了一眼,并未细看,只淡淡道:“院判与诸位太医斟酌便是,孤信得过你们。”
 
 “殿下信任,臣等感激不尽。”刘之焕躬身,目光却似有似无地扫过叶苏月,笑道,“苏医官既能得殿下青睐,想必于医道确有独到之处。日后在太医院,还需多向各位前辈请教,潜心学习,方不负殿下期望。”
 
 他这话,看似勉励,实则是在提醒叶苏月,也提醒李安,她终究只是个新人,根基浅薄,莫要恃宠而骄,逾越本分。
 
 叶苏月恭顺应道:“院判大人教诲的是,民女定当铭记。”
 
 李安将药方递还给刘之焕,语气依旧听不出喜怒:“嗯,若无他事,院判便去忙吧。苏医官的手法尚可,孤还需她再侍奉片刻。”
 
 这便是明确的维护和留人了。
 
 刘之焕脸上的笑容僵硬了一瞬,随即恢复如常:“是,臣告退。”他深深看了一眼叶苏月,转身退出了书房。
 
 房门关上,书房内再次只剩下两人。
 
 李安重新靠回软榻,闭上眼,仿佛随意般问道:“你觉得,刘院判此人如何?”
 
 叶苏月心中警铃大作。这是一个极其危险的问题。说轻了,显得虚伪;说重了,可能引来猜忌。
 
 她沉吟片刻,谨慎答道:“刘院判执掌太医院多年,经验丰富,威望素著,于皇上龙体更是尽心竭力。只是……民女入太医院日浅,不敢妄加评议。”
 
 李安闻言,唇角似乎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不再说话。
 
 叶苏月知道,她这番回答,虽未直接指摘刘之焕,但那句“不敢妄加评议”,已然透露出些许意味。在心思敏锐如李安面前,有时含糊其辞,反而更能说明问题。
 
 接下来的推拿,在沉默中进行。直到高内侍再次进来提醒时辰不早,叶苏月才告退离开。
 
 走出东宫,秋日的阳光照在身上,她却感觉不到多少暖意。今日殿前博弈,她看似借太子之势,稍稍扳回一城,获得了潜在的调查允诺,但也彻底将自己置于刘之焕的敌对面,未来的明枪暗箭,只会更加凶险。
 
 她抬头望了望太医院的方向,目光沉静而冰冷。
 
 棋局已至中盘,落子,再无回头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