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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阿姐的抉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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土地庙内,月光凄清,尘埃在光柱中缓缓浮动。李安站在门口,叶苏月立于破败的神像前,两人之间隔着不足三丈的距离,却仿佛横亘着无法逾越的鸿沟。空气凝滞,只有夜风穿过破洞的呜咽声。
“林夫人暴毙之谜?猎苑刺杀的困惑?”李安重复着她的话,唇角勾起一抹辨不出喜怒的弧度,缓步向前,目光如探照的灯火,一寸寸掠过叶苏月平静无波的脸,“你究竟是谁?一个乡野医女,如何能知晓这些?”
他的逼近带来无形的压力,属于储君的威仪在这狭小空间里弥漫开来。叶苏月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龙涎香气,混合着药草的清苦。
她没有后退,迎着他的审视,声音依旧平稳:“民女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林夫人所中之毒,名为‘缠丝痧’,源自南疆密矿,绝非寻常病症。其症状与肝郁极其相似,但脉象根基处有一丝难以察觉的涩滞,且中毒者子夜时常有心悸、体内窜动之感,腕内侧经络隐现青灰——这些,民女在林夫人身上皆有所见。”
她每说一句,李安的眉头就更紧一分。这些细节,与他暗中了解到的林夫人症状,以及太医院某些语焉不详的记录,竟隐隐吻合!
“至于猎苑刺杀,”叶苏月继续道,目光锐利起来,“殿下不觉得,那匹突然发狂的‘乌云盖雪’,以及后来林中精准的伏杀,都太过巧合了吗?对方的目标,或许从一开始,就不仅仅是殿下,还包括了任何可能窥破某些秘密的人。”
她的话,像是一根根针,刺向李安心中早已存在的疑团。他确实怀疑过猎苑刺杀的背后不简单,但一直苦无线索。而眼前这个女子,不仅点破了他的隐疾,更似乎手握着他急需的钥匙。
“你如何证明你所言非虚?”李安停下脚步,距离她仅一步之遥,他能清晰地看到她眼中自己的倒影,以及那深不见底的冷静。
“林夫人的尸身,就是最好的证明。”叶苏月道,“若殿下信得过,可命仵作仔细查验其脏腑,尤其是心脉附近,是否有异常的颜色沉积或细微的结晶。‘缠丝痧’之毒,会于此积聚。此外,殿下可派人秘密查验林家近年与南疆的货物往来,特别是通过漕帮的私货渠道。”
她顿了顿,抛出了最关键的诱饵:“民女还怀疑,此毒与数年前宫中一桩旧案有关。下毒手法,如出一辙。”
“宫中旧案?”李安瞳孔骤然收缩,“哪一桩?”
叶苏月抬起眼,直视着他,一字一句道:“容贵妃,薨逝之案。”
轰——!
如同惊雷在李安耳边炸响!容贵妃!那是他心中一道模糊却沉重的阴影,也是父皇多年来的一块心病!更是……与叶苏月父亲叶正清直接相关的案子!
所有的线索,在这一刻仿佛被一条无形的线串联了起来!猎苑刺杀、林夫人中毒、漕帮、南疆私货、宫中旧案……而这个神秘出现的医女,就站在所有线索的交汇点上!
一个荒谬却又无比清晰的答案,呼之欲出。
李安猛地伸手,抓住了叶苏月的手腕!力道之大,让她微微蹙眉。他的目光如同燃烧的火焰,死死盯着她,声音因激动和某种难以置信的情绪而微微颤抖:
“叶苏月……是你!对不对?!你没有死!”
他的指尖感受到她腕骨纤细的轮廓,以及皮肤下温热的血流。这是活生生的触感!不是冰冷的尸体,不是虚幻的梦境!
叶苏月没有挣扎,也没有承认,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看着他那张因震惊、愤怒、困惑以及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失而复得的狂喜而扭曲的俊颜。
“殿下认错人了。”她声音淡漠,试图抽回手,“民女姓苏,名月。”
“你还想骗我?!”李安低吼,手指收得更紧,仿佛怕她一眨眼就会再次消失,“这眼神!这说话的语气!还有你对药理的熟知,对孤病情的了解!除了你,还有谁?!叶苏月,你究竟在玩什么把戏?!假死脱身?你可知……可知……”
他“可知”后面的话,卡在喉咙里,说不出来。可知他得知她死讯时,那瞬间席卷全身的冰冷与空茫?可知他为此与父皇争执,迁怒太医?可知他心底那从未示人的、深切的懊悔与……刺痛?
叶苏月看着他眼中翻腾的激烈情绪,心中并无多少波澜,只有一种尘埃落定的平静。他果然认出来了。也好,省去了许多麻烦。
“殿下,”她不再伪装,声音恢复了原本的清冷,“民女是生是死,于殿下而言,还重要吗?重要的是,有人利用阴毒手段,戕害人命,构陷忠良,甚至将手伸向了皇家猎苑,意图动摇国本。殿下身为储君,难道不想将这一切查个水落石出吗?”
她的话,像一盆冷水,浇熄了李安部分失控的情绪。他缓缓松开了手,但目光依旧锁在她脸上,充满了复杂的审视。
“你出现在这里,告诉孤这些,想要什么?”他恢复了部分理智,声音沉了下来。
“合作。”叶苏月直言不讳,“民女提供线索,助殿下查清林夫人命案,厘清漕运积弊,甚至……或可触及猎苑刺杀与宫中旧案的真相。而殿下,需动用职权,保护民女安危,并给予民女查案之便。”
“合作?”李安冷笑一声,“叶苏月,你以戴罪之身,假死欺君,如今还敢与孤谈合作?”
“民女父亲之罪,至今未有铁证,乃是被人构陷。民女自身,更是从未有过任何逾越之举,何来戴罪之说?”叶苏月毫不退缩,目光清亮如雪,“至于假死……若非如此,民女恐怕早已成了猎苑的一缕孤魂,又如何能站在这里,为殿下提供这些关乎社稷安危的线索?”
她顿了顿,语气带着一丝淡淡的嘲讽:“还是说,殿下宁愿被蒙在鼓里,看着那些宵小之辈继续逍遥法外,甚至……危及殿下自身?”
李安被她的话噎住,脸色变幻不定。他知道她说的有道理。江南漕运、盐政积弊已久,牵扯众多,他此次南下本就压力重重。若真能借此机会打开突破口,于公于私,都是大功一件。更何况,还牵扯到猎苑刺杀和他自身的安危,以及……那个他一直不愿深究,却如鲠在喉的容贵妃旧案。
而叶苏月,无疑是目前最了解内情的人。
沉默在庙宇中蔓延。月光移动,将两人的影子拉长,扭曲,仿佛在进行一场无声的角力。
良久,李安才深吸一口气,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
“好。”他吐出一个字,声音带着一丝疲惫,却也有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孤可以与你……合作。但你要记住,若让孤发现你有半分不轨之心,或者所言有虚……”
“民女任凭殿下处置。”叶苏月接口道,语气坦然。
协议,在这荒废的土地庙中,以这样一种诡异的方式达成了。
“你需要孤如何做?”李安问道。
“第一,请殿下立刻派人控制林府,尤其是林员外及其心腹,封锁林夫人院落,严禁任何人出入,等待详细验尸。第二,秘密提审与林家往来密切的漕帮头目,重点查问南疆私货。第三,”叶苏月目光微凝,“请殿下设法,让民女能参与验尸过程。”
李安略一沉吟,点了点头:“前两条,孤即刻去办。至于第三条……”他看了叶苏月一眼,“你以孤随行医官的身份参与。”
这无疑给了她一层保护伞,也方便她行事。
“多谢殿下。”叶苏月微微颔首。
事情议定,两人之间再次陷入沉默。过去的恩怨情仇,此刻在共同的利益和目标面前,被暂时搁置,却并未消失,如同潜流,在平静的表面下暗自涌动。
“你……”李安看着她淡漠的侧脸,想起猎苑山洞中她为自己挡箭的模样,心中那根刺又开始隐隐作痛,“你的伤……可痊愈了?”
叶苏月微微一怔,似乎没料到他会问这个,随即淡淡道:“劳殿下挂心,已无大碍。”
又是一阵难言的寂静。
“你阿姐她……”李安忽然又开口,语气有些复杂,“她一直以为你……很是伤心。”
提到叶苏玉,叶苏月的心像是被针扎了一下,面上却不动声色:“阿姐她……自有她的福分。殿下不必替民女转达什么,只当民女……真的死了便好。”
她的疏离与决绝,让李安心中那点微弱的、试图修复什么的念头,彻底熄灭。他明白了,有些东西,碎了就是碎了,再也无法复原。
“走吧。”他转过身,不再看她,“孤会安排人送你回去。明日一早,自会有人去接你。”
叶苏月看着他的背影,没有再多言,默默跟在他身后,走出了这座承载了两次重要会面的土地庙。
庙外,夜色更浓。两人一前一后,融入茫茫夜色,走向各自未知,却又因今夜之约而紧密相连的未来。
阿姐的抉择,早已做出。而她叶苏月的路,也只能由自己,坚定不移地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