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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看医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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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嘉期脸上的温和瞬间凝固了。他看着她,看着她眼底那抹清晰的、为另一个男人而生的心疼与质问,一直压抑的怒火和委屈终于冲破了理智的堤坝。
他猛地站起身,声音失去了往日的平稳,带着难以置信的尖锐:
“是!我是让他跪了!”他几步走到她面前,胸口起伏着,“可我只是让他跪下!我只是让他跪下!!”
他的声音拔高,带着一种被辜负的痛楚:“他以前怎么对你的,你忘了吗?向暖,你告诉我你忘了吗?”
“是谁让你高中三年像个影子一样活着?是谁一句话就让你觉得自己卑微到尘埃里?是谁让你生了那么重的病,吃了那么多年的药,在九林连觉都睡不着?”
他一桩桩,一件件,将那些她试图掩埋的过去血淋淋地撕开,每一个字都像鞭子抽在他自己心上,也抽在向暖心上。
“我只是让他跪一个晚上!跟他带给你的那些比起来,这算什么?这算什么!”
向暖被他从未有过的激动震得后退了半步,但听到他提起那些过往,提起她的病,一股混杂着被揭开伤疤的痛和某种更复杂的情绪涌了上来。
她抬起眼,看着眼前这个照顾了她多年、此刻却因为愤怒而显得有些陌生的男人,声音不大,却像一根最细的针,精准地刺破了他所有的愤怒和委屈:
“那你也不能,”她的声音带着一种疲惫到极致的平静,却字字清晰,“这样对待一个快枯死的月亮。”
秦嘉期所有的声音戛然而止。
他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扼住了喉咙,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音节。他怔怔地看着向暖,看着她眼底那片深不见底的悲伤和一种他无法理解的怜悯。
快枯死的月亮。
她用这样的词,来形容那个骄傲得不可一世,刚刚还在雪地里用沉默挑衅他的江初。
她不是在为江初曾经对她的伤害开脱。
她是在心疼。
心疼那个看似强大、实则内心可能早已一片荒芜的江初,竟然被用“跪下”这种方式来折辱。
她看到了江初的脆弱。
而这份脆弱,触动了她心底最柔软、也是秦嘉期从未真正触碰到的那个角落。
秦嘉期踉跄着后退一步,撞到了身后的沙发扶手。他看着向暖,忽然觉得浑身冰冷。
他输了。
不是输给了江初的强势或纠缠。
而是输给了向暖对江初那份根植于生命底色里的、连失忆和伤害都无法彻底磨灭的心疼。
他精心构筑的、用时间和陪伴垒起的城墙,在她这句“快枯死的月亮”面前,轰然倒塌。
原来,她仰望的一直是那轮月亮。
无论它是清辉遍洒,还是即将枯寂。
秦嘉期脸上的愤怒像潮水般褪去,只剩下一种深可见骨的疲惫。
他抬手用力抹了把脸,仿佛想擦去刚才失控的痕迹,也擦去心头那阵尖锐的刺痛。
他沉默地走到玄关,从柜子里拿出向暖的厚外套和围巾,递给她,声音沙哑低沉:“你带他去趟医院吧。”
向暖怔住了,看着他递过来的衣物,没有接。
秦嘉期没有看她,目光落在虚空中的某一点,语气是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
“在雪地里跪那么久,膝盖和韧带很可能冻伤。他是飞行员,腿脚出问题就等于毁了。”
他顿了顿,喉结滚动了一下,才继续道,声音轻得像叹息:“你不是心疼他么。”
这句话里没有嘲讽,没有不甘,只剩下一种认命般的无力。
他将最不堪的现实,用最平静的语气摊开在她面前。
他亲手将照顾她的资格,递到了她最在意的人手里。
向暖的心脏像是被这句话狠狠拧了一下,酸涩得发疼。
她看着秦嘉期低垂的眉眼,那里面没有了往日的温柔光彩,只剩下一片荒芜。
她伸出手,慢慢地接过了外套和围巾,指尖冰凉。
“……谢谢。”她低声道,声音微不可闻。
秦嘉期几不可察地摇了摇头,依旧没有看她。“去吧。”
他侧身让开通往门口的路,身影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有些孤单。
向暖最后看了他一眼,嘴唇动了动,终究什么也没能说出口,转身快步离开了家。
门被轻轻带上。
秦嘉期在原地站了很久,然后缓缓走到窗边。楼下,他看到向暖的身影匆匆跑向小区门口,拦下了一辆出租车,消失在夜色中。
他抬手,轻轻按在冰冷的玻璃上,仿佛还能感受到刚才递出外套时,她指尖残留的凉意。
他不是在成全。
他是在亲手,将她还回去。
向暖几乎是半拖半架着江初,踉跄地拦下了一辆出租车。
男人大半个身子的重量都压在她身上,冰冷潮湿的寒气透过厚厚的衣物渗过来,激得她一阵战栗。
他意识已经有些模糊,嘴唇冻得发紫,额头上却渗出细密的冷汗,唯有那双曾经清冷如寒潭的眼睛,此刻因痛苦而显得有些涣散,却依旧执拗地、一瞬不瞬地看着她。
司机从后视镜里投来诧异的一瞥。向暖无暇解释,只低声道:“师傅,去最近的医院,麻烦快点。”
车厢里弥漫着一种近乎凝滞的沉默,只有江初粗重压抑的喘息声,以及他因强忍疼痛而偶尔从齿缝间逸出的、极轻的抽气声。
他尝试着动了动腿,一阵剧烈的痉挛让他猛地绷紧了身体,额角的青筋都凸了起来。
向暖的心脏像是被那只无形的手狠狠拧了一把,酸涩难当。
她下意识地伸出手,想去扶住他那条明显不自然的腿,指尖却在即将触碰到他冰冷的裤管时,猛地顿住,蜷缩着收了回来。
她该以什么身份,什么立场去做这件事?
“为什么……”他沙哑破碎的声音忽然在寂静的车厢里响起,带着高烧般的虚弱,却又异常清晰,“……要管我?”
向暖的身体僵住了。她死死盯着窗外飞速掠过的、被霓虹灯染上颜色的雪夜,指甲深深陷进掌心。
为什么?
她也想问自己为什么。为什么在看到他像一座被遗弃的冰雕跪在雪地里时,心脏会疼得仿佛要裂开?为什么明明决定远离,却还是无法眼睁睁看着他毁掉自己?
她深吸一口气,将眼眶里那股不争气的热意逼退,转回头,目光平静地落在他苍白的脸上,用一种连自己都感到陌生的、刻意维持的冷静语调开口:“江机长,你弄错了两件事。”
“第一,我不是在管你。任何一位飞行员的身体出现状况,都有可能危及航班安全和数百名乘客的生命,作为塔台指挥,我有责任提醒和协助。”
“第二,”她顿了顿,强迫自己迎上他那双深不见底、此刻却翻涌着莫名情绪的眼睛,“让你跪在雪地里,是秦嘉期个人的不理智行为,不代表我的意愿。我带你去医院,只是不想因为这种……无谓的私人恩怨,导致国家培养一名飞行员的资源被浪费。”
她的话,像一把精心打磨过的、裹着冰霜的刀,力求精准客观,且划清界限。
江初定定地看着她,仿佛想从她平静无波的表情里找出哪怕一丝一毫的裂痕。
车厢内昏暗的光线在他脸上投下明暗交错的阴影,让他看起来更加脆弱,也更加深邃。
良久,他极轻地扯了一下嘴角,那笑容苍白而无力,带着浓浓的自嘲。“只是责任和资源么……”
他喃喃着,像是问她,又像是问自己。
随即,他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缓缓闭上了眼睛,将头靠在了冰凉的车窗玻璃上,不再看她,也不再说话。
只有那紧抿的唇线和依旧微微颤抖的身体,昭示着他正承受着巨大的痛苦。
向暖扭过头,重新望向窗外。
萧安的夜景在模糊的视线里连成一片斑斓的光河。
她知道,她的话成功地在他面前筑起了一道冰墙。
可为什么,听着他最后那句近乎无声的呢喃,她的心,会比这窗外的冰雪,还要冷上几分?
出租车最终在医院急诊部门口停下。
向暖付了车费,艰难地扶着江初下车。
他几乎无法站立,大部分重量都压在她单薄的肩膀上。她咬紧牙关,支撑着他,一步一步,缓慢而坚定地走向那扇亮着刺眼白光的门。
挂号,缴费,等待医生检查。
向暖沉默地坐在诊室外的长椅上,听着里面隐约传来的医生询问和江初低沉的回应。她看着自己因为支撑他而微微发红、甚至有些僵硬的手指,上面似乎还残留着他身上冰冷的温度和布料粗糙的触感。
不知过了多久,诊室门打开,医生走了出来。
“谁是家属?”
向暖站起身:“医生,他怎么样?”
“双膝严重冻伤,局部韧带拉伤,伴有发热症状。需要立刻进行复温治疗,并用上消炎镇痛的药物。幸好送来得还算及时,再晚一点,腿部神经和肌肉组织可能会造成不可逆的损伤,对他这种职业来说,后果不堪设想。”医生语气严肃,“先去办理住院手续吧,需要观察几天。”
“……这么严重?”向暖的心沉了下去。
“在雪地里跪半夜,你以为是小孩子过家家吗?”医生看了她一眼,“快去办手续吧。”
向暖拿着缴费单,走向住院部的窗口。
每一步都感觉格外沉重。
她办好手续,回到急诊留观区时,护士已经给江初用上了药,他躺在病床上,似乎睡着了,眉头却依旧紧锁着,仿佛在梦中也在忍受着疼痛。
向暖站在床边,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
月光透过百叶窗的缝隙,在他脸上投下斑驳的条纹。
褪去了平日里的冷峻和疏离,此刻的他,看起来竟有几分易碎的脆弱。
她想起很多年前,那个在芜城中学里,如同云端月一般清冷孤高的少年。
如今,这轮月亮,却险些坠落在冰冷的尘埃里。
而她,竟是这一切的导火索。
向暖在椅子上不知坐了多久,直到窗外的天色由浓墨转为深蓝,护士进来给江初测量体温,她才恍然惊醒。
“体温降下来一些了,但还在低烧。”护士记录着数据,看了一眼疲惫的向暖,“家属可以去买点清淡的粥,病人醒来需要补充能量。”
家属。
这个称呼让向暖指尖微颤。她张了张嘴,最终却什么也没解释,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她起身,动作有些僵硬地走出病房,医院的走廊空旷而安静,消毒水的气味无孔不入。她在医院门口的早餐店买了一碗白粥,几个清淡的包子,往回走的时候,脚步却越来越慢。
她不知道该如何面对醒来的江初。
当她推开病房门时,却发现病床上空无一人,被子被掀开一角。
她的心猛地一沉,粥碗差点脱手。
“醒了就去走廊尽头复健室了。”隔壁床陪护的阿姨好心提醒,“小伙子挺倔,刚能下地就非要走两步。”
向暖道了谢,放下东西,快步走向复健室。
复健室的门虚掩着。她透过门缝,看到江初正双手紧紧抓着走廊的扶手,尝试着站立。
他的背影挺拔却僵硬,每一次试图移动左腿,额头上都会瞬间渗出细密的冷汗,唇色苍白如纸,但他紧咬着牙关,没有发出一丝声音。
那种近乎自虐的、固执的复健姿态,像一根针,猝不及防地刺中了向暖心底最柔软的角落。
她想起多年前,他也是这样,用沉默和近乎偏执的方式,处理着他所有的困境和压力。
她推开门,走了进去。
听到脚步声,江初动作一顿,却没有回头,依旧背对着她,双手死死攥着扶手,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医生说了,你需要休息,不能急着走动。”向暖的声音在空旷的复健室里显得格外清晰,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江初缓缓转过身,他的眼神比昨夜清醒了许多,那里面没有了涣散,只剩下深不见底的疲惫和一种复杂的、糅合了痛楚与某种决绝的情绪。
“我不能躺太久。”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磨出来的,“飞行模拟器等着。”
“就你现在这个样子,连站稳都困难,还想着飞行模拟器?”向暖的语气忍不住带上了一丝责备,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那其中夹杂的关切。
江初的目光沉沉地落在她脸上,像是想将她看穿。
“向暖,”他叫她的名字,不再是疏离的“向指挥”,也不是冰冷的全名,而是久违的,带着某种沉重分量的两个字,“我耽误不起。”
他顿了顿,视线从她脸上移开,望向窗外逐渐亮起的天色,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种近乎孤注一掷的平静:“我失去的东西太多了。”
时间,记忆,还有你。
最后这几个字,他没有说出口,但那未尽的话语,却像一块巨石,重重砸在两人之间沉默的空气里。
向暖怔怔地看着他。看着他被疼痛和虚弱折磨却依旧挺直的脊梁,看着他眼底那不容错辨的、急于抓住什么的迫切。
她所有准备好的、划清界限的话,在这一刻,都哽在了喉咙里,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她默默地走上前,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伸出手,稳稳地扶住了他的手臂,为他分担一部分身体的重量。
“慢慢来,”她听见自己轻声说,声音里带着一种连她自己都陌生的温柔,“我扶着你。”
江初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他垂眸,看着那只扶住他手臂的、纤细却坚定的手,眼底翻涌的情绪如同暗潮。
他没有拒绝。
向暖扶着江初,一步步挪回病房。
这段不长的路,两人却走了很久。她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身体的重量和压抑的颤抖,但他始终紧咬着牙,没有哼一声。
将他安顿回病床,向暖把买来的粥递过去。
“吃点东西。”
江初没有接,他的目光落在她脸上,带着一种审视和探究。
“你昨晚没睡好。”他陈述道,声音依旧沙哑。
向暖下意识想避开他的视线,却被他下一句话定在原地。
“秦嘉期,”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用词,“他经常这样替你做决定吗?”
这句话像一根针,精准地刺破了平静的表象。向暖猛地抬头,对上他深邃的眼眸。
那里面没有指责,只有一种复杂的、她看不懂的情绪。
“这不关你的事。”她偏过头,声音冷了几分。
“看着我,向暖。”江初的声音低沉却带着不容拒绝的力量。
她僵持着,最终还是转回头,迎上他的目光。
江初一字一句,说得极其缓慢,仿佛每个字都耗费他极大的力气,“我更想知道,现在的你,是什么样子?”
他的目光锐利,仿佛要穿透她这些年来筑起的所有外壳,直抵内心。
“是那个在塔台上冷静专业的向指挥,还是那个会因为别人一句话就躲起来、连自己喜欢什么都不敢承认的向暖?”
向暖的心脏像是被狠狠揪住,呼吸都变得困难。她想反驳,想告诉他事情不是他想的那样,想说他什么都不知道。
可他的话,像一把钥匙,猝不及防地打开了她尘封已久的心门。
那些被刻意遗忘的灰暗岁月,那些吞服五颜六色药片的夜晚,那些在秦嘉期细心照料下却依旧感觉到的、无处不在的空洞……如同潮水般涌上心头。
她的眼眶瞬间红了,却倔强地不肯让泪水落下。
“江初,”她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哽咽,“你没有资格问我这些。你忘了,是你先推开我的。‘我和她是朋友,清清白白没有任何暧昧关系’——这句话,是你亲口说的。”
她终于将埋藏心底多年的委屈和愤怒,在这一刻倾泻而出。
“你现在凭什么来质问我过得好不好?凭什么来评判我的选择?”
江初静静地看着她,看着她泛红的眼眶和强装镇定的样子,心脏传来一阵密集的刺痛。记忆的碎片在他脑中疯狂冲撞,那个在芜城中学总是偷偷看他的女孩,那个被他一句话推开的女孩。
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翻涌着剧烈的痛苦和挣扎。
“是。”他声音沙哑得厉害,“所以我现在跪在这里,用可能断送职业生涯的代价,求你一个答案。”
他抬起手,似乎想碰碰她,最终却只是无力地垂落。
“向暖,告诉我,”他看着她,眼神近乎脆弱,“我到底忘了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