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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看答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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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晨两点,萧安机场塔台。
灯火通明的指挥室内,与窗外的沉沉夜色仿佛是两个世界。
无线电里规律的通讯声与仪器运行的轻微嗡鸣,构成了这里永恒的背景音。
向暖刚结束一轮值守,正低头整理着手中的交接班记录。
轻微的感冒让她鼻音有些重,头脑也带着一丝疲惫的昏沉。不过今晚她主要负责协助,压力不大,这让她感到些许安心。
“向暖姐,一起去食堂吃点东西吗?”活泼的实习生朱琳琳凑过来,脸上带着年轻女孩特有的精力。
向暖刚想点头,小组长领着几个人走了进来,目光直接落在她身上。
“向暖,正好。这几位是新调来的机长,接下来一段时间,由你专门负责对接他们航班的塔台指挥。”组长说着,侧身让出身后的人。
向暖下意识地抬头,应道:“好的,没问……”
话说到一半,卡在了喉咙里。
她的目光定格在小组长身后那个刚刚走进来的男人身上。
他穿着笔挺的机长制服,肩章上的四道杠在灯光下清晰而冷峻。
身量极高,挺拔如松,多年严苛训练铸就的体魄带着一种无声的压迫感。
他似乎刚从夜航中归来,或是即将出发,眉宇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却更衬得那双眼睛深邃难测。
塔台明澈的灯光照进他眼底,那里像蒙着一层终年不散的薄雾,沉寂,平静,没有任何波澜。
他向她又走近了一步,公事公办地伸出手,手腕沉稳,手指修长干净。
他的声音不高,带着一丝飞行后的微哑,清晰地穿透了塔台内各种电子设备的杂音,落在她耳中:“塔台指挥?”
他略微停顿,似乎在确认她的身份,随即完成了自我介绍:“萧安民航,江初。”
紧接着,那句刻骨铭心,贯穿了向暖整个青春的话语,再次被他用那种平静无波、不带任何私人感情的语调说出,如同完成一个固定的仪式:
“……初一的初。”
向暖看着他那双如同看待任何一个初次见面的陌生同事般的眼睛,听着他清晰而疏离的自我介绍,伸出去准备与他交握的手,几不可察地停滞在了半空。
窗外的夜空下,一架飞机正开着航行灯,如同红色的星辰,安静地滑向远方。
她垂眸,象征性地握上去:“你好。向暖。”
第一次合作,是在一个细雨蒙蒙的清晨。
能见度不算最好,但也符合起降标准。江初执飞萧安至北岭的CA1711航班。
当江初低沉冷静的声音在塔台无线电频道里响起时,正在值班的向暖下意识地挺直了背脊。
“塔台,国航1711,请求推出开车。”
向暖深吸一口气,按下通话键,声音是职业化的平稳:“国航1711,萧安塔台,可以推出,机头朝北。”
频道里沉默了两秒,随即传来江初的声音,带着一丝质疑:“塔台,确认机头朝北?根据当前风向280,推出后机头朝东更利于后续滑行。”
向暖看着雷达屏幕和风向数据,眉头微蹙。他的建议从效率上讲更优,但这不符合标准流程,需要额外的指令和协调。
“国航1711,按指令执行,机头朝北。”向暖的语气不容置疑,带着塔台指挥的权威。
“……国航1711收到。”他的回应里听不出情绪,但那股无形的压力已经透过无线电传了过来。
飞机顺利推出,开始滑行。
“国航1711,滑行经由Taxiway A、B,跑道36L,等待点等待。”
频道里再次传来江初的声音,冷静而清晰:“塔台,建议经由Taxiway C,更近,节省地面时间。”
向暖看着滑行图,感觉自己的太阳穴跳了一下。
他又来了!
Taxiway C确实更近,但需要穿越一条正在使用的联络道,会增加调度复杂度。
“国航1711,按既定路线滑行,Taxiway A、B。”向暖的声音依旧平稳,但指尖已经微微用力。
“收到。”
一旁的副机长,一个比江初小一岁的年轻小伙,已经看得目瞪口呆。
他飞了几年,没见过哪个机长这么跟塔台“商量”航线的,而且句句在点子上,逼得塔台指挥必须给出更专业的理由。
终于,飞机滑行到跑道外等待。
“国航1711,跑道36L,可以起飞。”
这一次,江初没有立刻复诵。短暂的沉默后,他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种近乎挑剔的严谨:“塔台,报告一下跑道36L末端区域的积水情况,以及最近一次摩擦系数测试结果。”
向暖:“……”
她看着实时监测数据,深吸一口气,努力维持着专业的语调:“国航1711,跑道状况良好,积水在安全范围内,摩擦系数符合起降标准。可以起飞。”
又是几秒的停顿,仿佛在评估她给出的信息是否足够精确。
“国航1711,可以起飞。”
当飞机的引擎轰鸣声终于沿着跑道远去,逐渐爬升,消失在云层中时,向暖才缓缓松开了一直紧握着控制台边缘的手,发现掌心竟然有些潮湿。
这根本不是指挥,这简直是一场技术答辩。
他每一个指令都要追问,每一个细节都要确认,用战斗机飞行员那种追求极致效率和绝对掌控的思维,来挑战民航这套成熟但刻板的流程。
一旁的朱琳琳凑过来,小声说:“向暖姐,这个新来的江机长……好厉害啊,但也……好难搞。”
向暖揉了揉眉心,第一次对自己的专业能力产生了一丝怀疑。
她看着雷达屏幕上那个代表CA1711的光点,无奈地叹了口气。
她是真的有点不想带他了。
第一次起飞的“答辩”仿佛只是一个开始。在后续的几次合作中,向暖深刻体会到了什么叫作“针尖对麦芒”。
江初就像一台高速运转的精密计算机,无时无刻不在分析和优化飞行流程,而向暖则必须像最稳固的防火墙,确保所有操作都在安全规范的框架内进行。
第一次。
在一次前往南方的航班上,航路天气报告显示前方有轻度紊流。
向暖发出指令:“国航1711,保持高度10800米。”
频道里很快传来江初的声音,冷静得像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塔台,根据实时气象数据,请求上至11200米以规避前方紊流区,气流更平稳,有利于乘客舒适度及燃油效率。”
向暖看着气象雷达图,他的判断精准得令人叹服。但11200米是另一个高度层的预留空域,需要协调。
“国航1711,按指令保持10800米。轻度紊流在可接受范围内。”
“收到。”他的声音听不出情绪,但向暖几乎能想象到他微蹙着眉,勉强接受这个“次优解”的样子。
第二次。
又一次夜航归来的降落前,向暖按流程给出指令:“国航1711,盲降跑道36R,可以着陆。”
江初的回应再次超出了常规:“塔台,请提供跑道36R中心线灯及接地带灯的当前工作状态,以及最近15分钟内的风速切变记录。”
向暖:“……”
她甚至能听到频道背景音里,副驾驶那倒吸一口凉气的声音。
这些细节通常由机场保障部门负责,塔台指挥不会实时掌握到如此精细的程度。
“国航1711,跑道灯光系统及盲降设备工作正常,风速稳定,符合降落标准。可以着陆。”她只能用更权威的语气来终结这个话题。
短暂的沉默后,他才复诵:“可以着陆,国航1711。”
几次三番下来,向暖感觉自己不是在指挥航班,而是在带一个天赋异禀却极其不服管教的实习生,而且这个“实习生”的专业知识储备可能比她还要深厚。
这天下班后,向暖感觉比连续值了三个大夜班还要疲惫。她揉着太阳穴走出塔台,正好遇上同样刚下班的朱琳琳。
“向暖姐,那个江机长……”朱琳琳吐了吐舌头,“他今天又问得管制中心那边一愣一愣的吧?听说他以前是飞……那种的?”她用手指隐晦地指了指天空,意指军方背景。
向暖脚步一顿,心中了然。
原来如此。那种刻在骨子里的精准、对效率的极致追求、以及对标准流程带有的审视目光,都找到了根源。
“嗯。”向暖淡淡应了一声,没有多说什么。她知道,这种背景的飞行员转入民航,技术绝对是顶尖的,但适应民航的“规则”往往需要一个过程。
只是她没想到,这个过程需要她这个塔台指挥来“贴身陪练”。
她抬起头,望着萧安机场的夜空,一架架飞机正依循着灯光指示,有序地起降。
她的职责是守护这份秩序。
而江初,就像一股试图冲破既定航道的强大气流。
她不能被他带偏,必须更稳,更准,用无可挑剔的专业让他无话可说。
想到这里,向暖深吸了一口微凉的夜风,疲惫的眼神重新变得坚定起来。
好吧,江机长。她在心里默默地说。
你想挑战规则,我就用规则,让你心服口服。
几次三番的“技术答辩”下来,向暖也被激起了好胜心。
她开始做足功课,不仅熟记规章流程,更深入研究气象学、空气动力学的基础原理,甚至预判江初可能会在哪些环节提出“优化建议”。
回合一:某次因目的地机场天气突变,向暖指挥江初的航班前往备降场。
“国航1711,转向备降场萧安。”
江初的声音立刻传来:“塔台,根据航程和剩余油量,备降场北岭更近,可节省约15分钟航程。”
向暖看着雷达图,语气平静无波,却精准反击:“国航1711,北岭机场目前地面有除冰作业,预计等待时间超过30分钟。萧安机场已为你协调出最优滑行路线,总耗时更短。按指令执行。”
频道那头沉默了两秒,传来回应:“……国航1711收到,转向萧安。”
回合二:在一次流量较大的进近中,向暖给出了标准的着陆间隔。
江初:“塔台,请求缩小与前机间隔,当前空域条件允许,可提升进场效率。”
向暖指尖在屏幕上快速划过,调出实时数据,语速平稳却不容置疑:“国航1711,前机为重型机,需严格遵守尾流间隔。你的建议基于中轻型机标准,不适用。保持当前间隔。”
这一次,频道里安静了更长时间,才传来他简短的回复:“明白。”
当向暖又一次用无可挑剔的数据和严谨的规章,将江初一个看似合理的“建议”驳回后,频道里陷入了比以往更长的沉默。
向暖甚至能想象出他在驾驶舱里,看着那些被自己提前预判并封堵住的可能性时,那微微蹙眉、无话可说的样子。
一股微妙的、几乎难以察觉的畅快感,像一个小小的气泡,从心底深处冒了出来。
她竟然有点高兴。
这种感觉很陌生。在过去漫长的仰望里,他永远是那个遥不可及、无法逾越的存在。而此刻,在她所守护的这片领域里,在她的专业范畴内,她终于凭借自己的努力和实力,第一次,真正地超过了他。
不是成绩,不是才华,而是在他们共同的、关乎职责与安全的战场上,她做到了无可指摘。
晚上休息时,向暖在食堂角落安静地吃着饭,脑子里还在复盘白天与江初的几次“交锋”。
一个高大的身影端着餐盘,出现在她对面的空位旁。
“这里有人吗?”
是江初。
他换下了制服,穿着简单的深色衬衫,身形依旧挺拔,但少了些许工作中的锐利。
向暖抬起头,对上他的视线,心跳漏了一拍,但面上依旧平静:“没有。”
江初在她对面坐下,两人之间隔着餐盘和一段沉默的空气。只有食堂里嘈杂的人声作为背景音。
他拿起筷子,却没有立刻开动,目光落在向暖脸上,忽然开口,声音比在无线电里少了几分冷硬,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探究:“向指挥。”
他顿了顿。
“你好像,对我很有意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