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3、看路过 ...
-
凌晨两点,萧安机场塔台完成了交接班。
向暖这段时间有点感冒,头昏脑涨,好在今晚她只是作为备份人员在旁边坐着当背景板,无需承担主要指挥任务。
听着频道里清晰的指令声和雷达规律的嗡鸣,她感到一种奇异的安心——既身处其中,又无需直面那巨大的压力,还能拿到一份完整的工资,这几乎是疲惫生活中最实在的慰藉。
“向暖姐,下班啦!一起去食堂吃点东西暖暖胃?”活泼的实习生朱琳琳凑过来,脸上还带着刚接触核心工作的兴奋。
向暖点了点头,套上米白色的风衣,和她一起走入凌晨清冷的廊桥。
近几年的年度心理评估报告上,她的评级清一色都是A+。
那份曾经几乎将她摧毁的抑郁诊断书,如今被她妥善地锁在老家房间的抽屉最底层,像上辈子的事。
这份稳定,很大程度上得益于秦嘉期。
他们同居了,住在离机场不远的一个高档公寓里。
但更像是关系融洽的合租室友——分床睡,彼此尊重,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
他会记得她胃不好,冰箱里常备着温养的食材;她也会在他伏案研究到深夜时,默默给他热一杯牛奶放在书房门口。
每一次他不动声色地照顾她,向暖都会轻声说:“谢谢你,嘉期。”
他也总是温和地笑笑,回一句:“应该的。”
秦嘉期的人生轨迹像个谜。
他本是北航飞行专业的佼佼者,所有人都以为他会成为一名优秀的飞行员。
可大四毕业那年,他不知道抽了什么风,毅然放弃了唾手可得的飞行生涯,一头扎进了药物研究所。之后常常几个月不见人影,实验室成了他第二个家。
直到不久前,国家官方公布了新型靶向药物的核心研究人员名单,“秦嘉期”三个字赫然在列,后面跟着“博士”的头衔。
“我的天!向暖姐,秦博士诶!我们之前完全不知道!”食堂里,朱琳琳刷着手机,激动地压低声音,“你俩不是马上就要订婚了吗?到时候必须请我啊!太厉害了,我身边居然藏着一位科学家夫人!”
向暖握着汤勺的指尖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下,长长的睫毛如蝶翼般微微颤动,在眼睑下投下一小片阴影。
她低下头,舀了一勺温热的粥,送入口中,然后才抬起眼,对着朱琳琳期待的目光,轻轻应了一声:“嗯。”
声音平静,听不出什么情绪,既没有未婚妻该有的羞涩与喜悦,也没有否认。
清晨,某保密飞行基地,晨雾尚未完全散去,跑道旁还凝结着露水。几架涂装深色的战机如同休憩的猛禽,安静地停放在机库旁。
江初刚结束一场高强度的夜航训练,从座舱中跨出,摘下沉重的头盔,露出汗湿的额角和一张没什么表情的俊脸。
他还没来得及喘口气,总教练邢涛那中气十足的吼声就穿透了整个停机坪:
“一个个的都反了天了!我行我素,无组织无纪律!以为会开飞机就能上天了?!”邢涛是个五十岁左右的中年男人,身材壮硕,皮肤黝黑,此刻正叉着腰,像一尊怒目金刚,扫视着刚刚归来的飞行员们,“尤其是你,江初!”
他几步走到江初面前,手指差点戳到他的鼻尖:“别以为你模拟战绩好、飞行技术过硬,老子就不敢把你怎么样!你看看你像什么样子!啊?”
他的目光锐利地扫过江初作战服口袋边缘露出的半盒香烟,怒火更盛,“还抽烟!跟你说了多少次!抽死你得了!肺还要不要了?!”
江初站在原地,身姿依旧挺拔,面对劈头盖脸的训斥,他脸上没有任何波动,甚至连眼神都没有闪烁一下,只是垂着眼眸,仿佛对方骂的是别人。
这种油盐不进的态度,更像是在无声地挑衅。
邢涛看他这副德行,胸脯剧烈起伏了几下,强压着火气,从牙缝里挤出一句:“你,跟我到办公室来!”
总教练办公室,气氛凝重。
邢涛关上门,隔绝了外面的声音。
他走到办公桌后,却没有坐下,双手撑在桌面上,身体前倾,盯着江初,声音压低了几分,带着前所未有的严肃:“江初,我知道你心里有疙瘩。几年前那场意外,让你差点把命丢在天上,还丢了几年记忆,这笔账,我们一直记着!”
江初的眼神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但快得让人无法捕捉,很快又恢复了沉寂。
那场所谓的意外,在他的档案里记载是机械故障导致坠毁,他侥幸生还,却失去了中间长达数年的记忆,包括整个高中时代。
醒来后,他的世界里只剩下飞行、任务和一片空白的过去,只记得父母,小时候玩得比较好的几个朋友。
“调查了这么多年,明面上的线索都断了。”邢涛的声音更沉,几乎耳语,“但上头判断,这事儿没那么简单,大概率……是出了内鬼,有人不想让你继续飞,或者,不想让你记起什么。”
江初的指尖在作战服的裤缝上轻轻叩击了一下,这是他思考时无意识的小动作。
“你现在这个状态,留在基地目标太大,也太危险。”邢涛直起身,做出了决定,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你给我滚去民航部!那边现在缺人缺得厉害,你正好去避避风头,也给我把身上这股兵痞子气收一收!在民航,你就是个普通飞行员,听明白了没有?”
“是。”江初终于开口,声音低沉平稳,没有任何情绪,仿佛只是接受了一个再普通不过的调令。
他转身,利落地走出办公室,带上房门。
门外,清晨的阳光刺破云层,照在他冷硬的侧脸上。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作战服口袋里的烟盒,却没有拿出来。
中午十二点,向暖才从沉睡中醒来。
感冒药效过后,头脑依旧有些昏沉。
公寓里静悄悄的,秦嘉期不知何时已经出门,大概率是去了研究所。餐桌上照例放着温在保温盒里的午饭,两菜一汤,搭配得营养均衡。
她坐下来,吃着味道熟悉的饭菜,手机在桌上震动个不停。是那个没有领导只有同事的塔台内部吐槽群。
组长姐姐:【重磅消息!!听说了吗?马上要来一批新机长!直接从上面下来的!】
秦始皇:【不信谣不传谣。(抠鼻.jpg)】
云云:【好像是真的,调令都下到我们这边了,人事那边正在忙。】
组长姐姐:【啊啊啊!!啊啊啊啊啊!!终于来点新鲜血液了!希望来个帅的,拯救一下我们塔台姐妹枯竭的双眼!】
云云:【……此人已疯。鉴定完毕。】
向暖看着屏幕上快速滚动的信息,嘴角无意识地牵动了一下,像平静湖面泛起的一丝微澜,随即又很快消失。
她放下勺子,指尖在屏幕上敲击。
向暖:【批文号看到了吗?】
“组长姐姐”立刻发来一张模糊的截图,像是偷拍的:【[图片] 】
组长姐姐:【看!虽然打了码,但“飞行员调动”和“即日赴萧安机场报到”这几个字总没错吧!】
向暖点开图片放大,目光扫过那些模糊的字迹,并未发现什么特别。
这种人事调动在大型航空枢纽很常见。她正准备放下手机,群里的消息又炸开一条。
组长姐姐:【卧槽!姐妹们!我挖到更劲爆的了!这批人里面,好像有个超级大佬!履历牛逼到闪闪发光那种!就是名字那里被涂得太死了,看不清!】
朱琳琳也冒泡了:【多闪?有我们秦博士闪吗?(偷笑)】
组长姐姐:【不一样的闪!是那种天上掉下来的金疙瘩的闪!感觉来头不小!】
向暖看着群里愈发夸张的讨论,默默关掉了屏幕。
她端起碗筷走向厨房,将剩菜倒进垃圾桶,把碗筷放进洗碗机。一系列动作熟练而机械,带着一种独居者特有的规律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寂寥。
窗外是萧安初夏明晃晃的阳光,楼下街道车水马龙,充满了尘世的喧嚣。一切都和往常一样。
她并不知道,也不关心那群即将到来的“新鲜血液”里是否有闪闪发光的金疙瘩。
对她而言,那只是即将出现在雷达屏幕上的一串串新的航班呼号,是无线电里需要冷静应对的、或许会有些陌生的机长声音。
仅此而已。
她走回卧室,准备换衣服去机场,开始又一个轮班。生活像一条设定好航线的跑道,她只需要沿着它,平稳地向前。至于会不会有飞机突然偏离航道,闯入她的领空——
那不是她现在会去思考的问题。
下午四点,向暖准时出现在萧安机场塔台。交接班,核对气象数据,熟悉当日特殊飞行计划……一系列准备工作有条不紊。
她坐在自己的指挥席上,戴上耳麦,眼前是多块雷达屏幕,上面密集而有序地显示着各种航班信息和航迹。
整个塔台气氛专注而宁静,只有指令声和系统提示音此起彼伏。
“塔台,天星6811,请求推出开车。”
“天星6811,塔台,可以推出,机头朝北。”
“华翼815,跑道36L外等待,请求起飞。”
“华翼815,塔台,跑道36L,可以起飞,地面风280,5米秒。”
向暖熟练地处理着一条条指令,声音通过麦克风传出,平稳、清晰、冷静,听不出丝毫感冒的疲惫,也听不出任何个人情绪。
她完美地扮演着空中交通系统中那个可靠枢纽的角色。
几个小时在高度集中中过去。傍晚时分,天空被染成一片瑰丽的橘红色。
负责与机坪协调的同事在内部通讯频道里说了一句:“通知一下,那批新调来的机长和机组到了,刚接上车,正从专用通道进来,估计待会儿会先去飞行部报到。”
这话在塔台里没引起太大波澜,大家各忙各的。只有向暖旁边席位的一个年轻管制员好奇地往外望了一眼,但也很快收回了注意力。
向暖甚至连眼皮都没抬一下。她的全部精神都聚焦在屏幕上那架正在进近、需要特别注意侧风的航班上。
“国航1307,保持航向,下降至修正海压1500米。”
她的指令刚落,塔台另一侧,连接着内部行政区域的电梯“叮”一声轻响,门缓缓打开。
几名穿着笔挺飞行员制服,提着统一制式飞行箱的高大身影,在基地接待人员的引导下,走了出来。
他们的出现,立刻吸引了塔台里部分人的余光。毕竟,一群气质出众、陌生的飞行员同时出现,总是显眼的。
为首的男人尤其引人注目。
他身姿挺拔如松,肩章显示着机长资历,帽檐下的侧脸线条冷硬利落。他似乎对周遭好奇或打量的目光毫无所觉,步伐沉稳地跟着引导人员,目光平视前方,眼神深邃,像结了冰的湖面,看不出任何情绪。
他们一行人需要穿过塔台指挥大厅外围的走廊,前往另一端的飞行部办公室。
就在他们经过指挥大厅巨大的玻璃幕墙时,江初的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他的视线像是被某种无形的力量牵引,下意识地投向玻璃墙内。
里面是另一个世界。无数闪烁的屏幕,密集的通讯设备,以及那些坐在席位上、戴着耳麦、掌控着天空秩序的身影。
他的目光掠过那些忙碌的背影,最终,在一个靠窗的背影上停留了或许只有零点一秒。
那个人正专注地盯着屏幕,一手扶着耳麦,一手在控制台上操作着什么。
夕阳的金辉透过玻璃,勾勒出她柔和的侧脸轮廓和一丝不苟盘在脑后的发髻。
一种几乎无法捕捉的熟悉感,像水面下的暗流,轻轻搅动了他记忆深处那片凝固的空白。
但这感觉稍纵即逝,快得让他来不及捕捉任何具体信息。
他微微蹙眉,随即恢复了常态,面无表情地继续向前走去。
这只是一个陌生的塔台指挥员,与他遗失的过去和他即将开始的民航飞行任务一样,都只是需要面对的现实的一部分。
而指挥大厅内,正在发布下降指令的向暖,对玻璃墙外那道短暂停留的视线,毫无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