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云》怡九

11、看国庆

　　书落在了向暖怀里，沉甸甸的。她还没从他那句“你不会写”的打击中完全回过神，江初已经转身，径直走向阅览区，在一个靠窗的僻静位置坐了下来。

　　他从随身携带的黑色的书包里拿出了自己的习题册和笔袋，看样子像是要找个地方学习，然后，又抽出了刚才从书架上拿的另一本更厚看起来也更艰深的《高等数学导论》，旁若无人地翻看起来。

　　阳光透过窗户，在他低垂的眉眼和专注的侧脸上投下安静的光影。

　　他整个人仿佛自带一种隔绝喧嚣的屏障，与周围偶尔经过的顾客，与怀里还抱着那本用不着的书，呆立在原地的向暖，隔成了两个世界。

　　向暖看着他的背影，心里五味杂陈。

　　难堪、羞耻、还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委屈，交织在一起。

　　但还有一种更强烈的冲动，在她心里盘旋了许久，终于战胜了胆怯。

　　她深吸一口气，像是赴死一般，抱着那本书，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地挪到了他座位旁边，隔着一点距离停下。

　　她鼓起这辈子最大的勇气，盯着自己白色的帆布鞋鞋尖，用细若蚊蚋、几乎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小小声地说：

　　“上次……对不起。”

　　江初翻书的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他没有抬头，笔尖在草稿纸上流畅书写的沙沙声甚至都没有停顿，只是过了两秒，才传来他没什么情绪的声音，仿佛只是随口一问：“哪次？”

　　向暖的脸瞬间又烧了起来，手指用力抠着书脊。

　　他这是不记得了？还是故意的？

　　她不得不硬着头皮，声音更低了，带着难以启齿的窘迫：“不小心听到了你打电话那次。”

　　江初终于停下了笔。

　　他缓缓抬起头，那双黑沉沉的眸子看向她，里面没有恼怒，没有意外，只有一种让她看不懂的平静。

　　他看着她恨不得把自己藏起来的样子，眉梢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用一种近乎荒谬的语气反问她：“我有这么小气？”

　　向暖：……

　　您没有吗？

　　她在内心几乎是立刻尖叫着反驳。

　　是谁在树林里用冰冷的眼神警告她“别说出去”？是谁在录播室外用讥诮的语气质问她“是不是偷听上瘾”？

　　他那副样子，跟大度这两个字有半分钱关系吗？

　　这些话在她心里疯狂翻滚，却一个字也不敢说出口。她只是瞪大了眼睛，呆呆地看着他，仿佛第一次认识他一样。

　　江初看着她这副明明内心在疯狂吐槽，脸上却写满了“我不敢说”的有趣表情，眼底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笑意。但那笑意稍纵即逝，快得像是幻觉。

　　他没有继续这个话题，也没有解释自己到底小气不小气。

　　他的目光重新落回她的脸上，语气依旧平淡，却不再那么有攻击性，反而带着一种就事论事的冷静：

　　“那本书，”他用笔尖指了指她怀里的《高中物理思维拓展与难题解析》，“对你来说太难了。里面的解题思路跳步严重，没有扎实的基础，看了只会更乱。”

　　他顿了顿，视线扫过她因为用力而泛白的指节，补充了一句：“想补基础，从课本和学校发的练习册开始，把每一道例题和课后习题弄懂，比看十本这种书有用。”

　　说完他不再看她，重新低下头，将注意力集中回他那本《高等数学导论》上，仿佛刚才那段对话只是顺手处理掉了一个微不足道的小麻烦。

　　向暖还僵在原地，怀里抱着那本被他判了死刑的书。

　　他这算是什么？

　　打了一巴掌，又给了一颗算不上甜，但至少是客观甚至带点指导意味的枣？

　　好吧，确实是依了唐老师的意思：互帮互助，共同进步。

　　向暖将那本《高中物理思维拓展与难题解析》默默放回了原处。

　　指尖划过书脊时，她停顿了一下，最终还是抽出了旁边那本更基础的《高中物理知识点精讲与分层训练》。

　　她抱着这本更符合他建议的书，在离他不远不近的另一张桌子旁坐了下来。

　　午后的阳光缓慢移动，书店里静谧无声，只有偶尔响起的翻书声和空调的低鸣。

　　向暖摊开书，试图集中精神，但眼角的余光总是不自觉地瞥向那个靠窗的位置。

　　江初维持着那个姿势几乎没有变过，只有握笔的手指在草稿纸上快速演算，或是不时地翻动书页。

　　他整个人笼罩在一种极度专注的氛围里，与周遭的一切格格不入。

　　他似乎遇到了难题，笔尖停顿，眉头微微蹙起，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轻轻敲击着。

　　向暖的心也跟着提了一下，仿佛能感受到他思考时的那种凝滞。但没过多久，他紧蹙的眉头便舒展开，笔尖再次流畅地运动起来。

　　整个下午，他们之间没有任何交流。

　　像两条互不相交的平行线，只是恰好被安置在了同一个静谧的空间里。

　　但向暖却觉得，这个下午，比她独自在家学习要充实得多。

　　有一种难以言明的安心感，仿佛在这个空间里，她也被某种沉默的力量包裹着，督促着她向前。

　　直到窗外的天色渐渐染上橙红，城市的霓虹开始零星亮起，江初才合上了那本厚厚的《高等数学导论》，开始有条不紊地收拾书包。

　　拉链的声音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

　　向暖意识到他可能要走了，心里莫名地空了一下，也下意识地开始收拾自己的东西。

　　江初背上书包，站起身，没有再看她一眼，径直朝着出口走去。

　　他的背影依旧挺拔孤直，很快便消失在书店门口旋转的人流中。

　　仿佛他从未出现过。

　　向暖看着空荡荡的门口，发了会儿呆，然后也背上书包，离开了书店。

　　晚风带着初秋的凉意拂面而来，吹散了她一下午的恍惚。

　　她回头看了一眼灯火通明的书店，那个靠窗的位置已经空了。

　　傍晚时分，华灯初上。

　　小吃街人声鼎沸，各色食物的香气混杂在空气中。

　　向暖独自一人走在熙攘的人群里，看着两旁琳琅满目的小摊，有些犹豫不决。

　　外婆出门探访亲戚了，晚饭需要她自己解决。她摸了摸口袋里的十几块钱，目光最终落在了一个排着小队冒着热气的肉夹馍摊前，决定就是它了。

　　她正要朝着队伍末尾走去，一个清冷的声音从她身后响起：“这家食物不新鲜，别吃。”

　　向暖吓了一跳，猛地回头，看见了不知何时站在她身后的江初。

　　他背着黑色书包，双手插在裤兜里，与周遭的热闹格格不入。

　　“往里走，拐角那家老陈记。”他语气平淡地补充，目光甚至没多看她。

　　向暖愣愣地点了点头，看着他径直朝里面走去，鬼使神差地跟了上去。

　　两人一前一后，在老陈记排队，本来向暖在后面，然后被江初推到前面去了，最后各自买了一个肉夹馍。

　　热乎乎的纸袋捧在手里，向暖正想着该如何道别，或者是否该道别时，走在她前面半步的江初却停下了脚步。

　　他侧过身，傍晚的霓虹灯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投下变幻的光影。

　　他垂眸看着她，那双总是没什么情绪的眼睛在夜色里显得格外深邃。

　　他既没问她为什么一个人，也没问她要去哪，只是用那惯有的听不出什么波澜的声线，清晰地说了句：“跟我走几分钟？”

　　向暖的心脏猛地一跳，握着纸袋的手指收紧，温热的触感透过纸张传来。

　　她抬起头，眼里满是错愕和来不及掩饰的慌乱。

　　跟她说话？还要她跟他走？

　　她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是愣愣地看着他，像是在确认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江初似乎并没有期待她的立刻回答，也没有催促。

　　他就那样站着，耐心地等待着她的反应，仿佛提出这个要求是一件再自然不过的事情。

　　晚风吹过，带起他额前几缕碎发，也带来了他手中肉夹馍隐隐的香气。

　　这几秒钟的沉默，对向暖来说像一个世纪那么长。

　　大脑里仿佛有两个小人在激烈打架，一个在尖叫着拒绝和逃离，另一个却按捺不住巨大的、名为好奇的诱惑。

　　最终，那该死的对他世界一探究竟的欲望，战胜了社恐的怯懦。

　　她极轻地点了一下头，声音细弱得几乎被街头的嘈杂淹没：“……好。”

　　向暖跟着江初，沿着灯火通明的街道往前走。她小口小口地咬着肉夹馍，肉质醇厚，馍皮酥香，确实比她平时随便对付的晚餐要好吃太多。

　　路过一个卖各种发光小玩意儿和廉价首饰的摊位时，她的脚步不自觉地慢了下来。

　　摊位上，塑料水晶串成的戒指、闪着五颜六光芒的猫耳发箍、会嗡嗡作响的竹蜻蜓……

　　在夜市特有的、带着点俗气的灯光下，构成了一种向暖并不熟悉的热闹景象。

　　她从小镇来，那里的夜晚安静得多，这种专门卖给年轻人的花里胡哨的小玩意，她见得很少，只觉得新奇，目光不由得在上面多停留了几秒。

　　江初走了几步，发现身后没人跟上来，停下脚步，回头看她。

　　见她正望着那个摊位出神，他折返回来，站到她身边，顺着她的目光看了一眼那些亮闪闪的东西，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似乎无法理解这些东西的吸引力。

　　他开口，声音依旧平淡：“想要？”

　　向暖猛地回过神，像是被看穿了什么小心思，连忙摇头：“不是。”为了掩饰尴尬，她赶紧咬了一大口肉夹馍，含糊地解释，“只是没有见过。”

　　这个回答显然出乎江初的意料。

　　他转过头，看向她，那双总是显得过于冷静的眼睛里，第一次清晰地浮现出一种纯粹的困惑。

　　“没有见过？”他重复了一遍，语气里带着真实的不解，目光扫过那条遍布着类似摊位的、熙熙攘攘的街道，“这街上不是很多吗？”

　　他的疑问是那么的自然而然，仿佛这是一个常识。

　　向暖咀嚼的动作慢了下来。

　　她看着江初那双写满“这有什么好稀奇”的眼睛，忽然清晰地意识到，他们之间隔着的，不仅仅是成绩和排名。

　　他习以为常的城市夜晚的喧嚣与琳琅满目，是她需要慢慢适应和新奇打量的“没有见过”。

　　他可能从小就在这样的环境里长大，觉得这些廉价的小玩意儿稀疏平常，甚至不入流。

　　而她，却还在为这种热闹和花样感到些许无措和好奇。

　　一种微妙的、难以言喻的距离感，在这弥漫着食物香气的夜晚，悄然弥漫开来。

　　她低下头，看着手里吃了一半的肉夹馍，轻声说：“嗯……我们那边，晚上没这么热闹。”

　　这句话很轻，消散在晚风里。

　　江初看着她低垂的睫毛和微微抿起的嘴唇，似乎明白了什么，又似乎更加困惑。

　　他没有再追问，只是沉默地站在那里，像是在消化这个对他而言有些陌生的认知。

　　向暖心里正想着他会不会又觉得她幼稚，却见江初伸出手指，点了点那串红绳铃铛手链，问老板：“这个多少钱？”

　　向暖愣住了，脑子里瞬间冒出一个巨大的问号，伴随着一丝荒谬感：

　　他喜欢这种风格？

　　这跟他清冷矜贵的气质简直南辕北辙，难道学霸的审美都这么独特吗？

　　她偷偷瞄了一眼江初没什么表情的侧脸，实在无法将他和这种带着点乡土气息的小饰品联系起来。

　　虽然心里吐槽，但她还是默默记下了。

　　原来他喜欢红色，喜欢铃铛？

　　这真是个惊人的发现。

　　老板报了价，很便宜。

　　江初没还价，直接拿着手机付钱，然后接过了那串手链。

　　向暖还在消化“江初买了个地摊货”这个事实，却见他将那串带着小小铜铃铛的红绳手链，直接递到了她的面前。

　　他的动作自然得像递一本作业，语气也平静无波，只有三个字：“送你的。”

　　“……”

　　向暖彻底懵了。

　　她看着眼前晃动的、带着一点劣质金属光泽的小铃铛，大脑像是瞬间被清空，完全无法处理眼前的信息。

　　不是他自己喜欢。

　　是买给她的。

　　就因为刚才她多看了这个摊位几眼。

　　可她也只是觉得新奇，并没有想要啊！而且，他怎么会想到送她东西？还是在这种随意的毫无征兆的情况下？

　　向暖手足无措地看着那串手链，又抬头看看江初，他依旧是一副没什么表情的样子，仿佛只是随手递了张纸巾。

　　“我……”她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怎么回应。

　　接受？好像很奇怪。

　　拒绝？她好像没那个胆子。

　　江初看着她这副慌乱无措的样子，没有催促，也没有收回手。

　　他就那样举着，像在完成一个既定程序。

　　晚风吹过，他手中的小铃铛发出极其轻微、清脆的“叮铃”一声。

　　这声轻响像是敲在了向暖的心尖上。

　　她最终还是颤抖地伸出手，接过了那串手链。红绳触感粗糙，小铃铛冰凉。

　　“……谢谢。”她的声音细如蚊蚋，几乎听不见。

　　江初看着她把手链紧紧攥在手心，像是完成了一项任务，几不可察地挪开了视线，语气依旧平淡：

　　“走吧。”

　　他转过身，继续向前走去。

　　向暖跟在他身后，手心里那串红绳铃铛仿佛带着灼人的温度。她低头看着这个小玩意儿，心里像是被一团乱麻塞满了。

　　这是江初送的，是自己偷偷暗恋的少年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