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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陈年往事 ...

  •   张婵到家后,就再没闲下来。过年事多,凡事都要搭把手。从她踏进家门起,有两三个上门借钱的,刚开始客客气气进门,最后吵吵嚷嚷红着脸走。没事儿的时候,出去串门,一回来就听说,江大漂亮要结婚了,怎么也得好好交流交流,这可是从小到大触手可及的偶像啊!
      往年,家里可没这么热闹。当年那笔钱稳稳落进母亲的口袋,卖保险的刘经理就成了家里的常客。他穿着熨帖的白衬衫,腋下总夹着个黑色公文包,说话时嘴角总是上扬,露出一排过分整齐的牙。他一遍遍登门,把那些印着“财富一生”、“平安一生”的彩色计划书摊在院里的地上,母亲跟张婵坐在院里的小桌边,问着:“按你的意思,就是这钱给了你,就相当于存银行,但是比银行利息高。”刘经理擦了把汗:“好嫂子,可不能这么说,你这是投资,买保险,这钱也是付给公司,不是给我个人。”张婵母亲看着买保险的小伙儿真诚,多问了些问题……

      “嫂子,您想想,这就像给娃们种下一棵树,现在浇浇水,等他们长大了,就能在树下乘凉,每个月都能摘果子吃。”刘经理的话,精准地钩住了母亲心里最深的恐惧和期盼——她怕这钱像水一样从指缝漏光,更怕儿女将来没着落。

      母亲心动了。她或许没完全弄明白那些条款,但她听懂了一点:这钱锁进去了,别人就不能再打主意了。但其实,快到饭点,就送人走了,饭也没留人吃一顿。

      很快,村里人就传遍了:张家那媳妇子,给儿子买了“财富一生”,得熬上十年,钱才能像发工资一样,一个月一个月地慢慢流回来;给闺女买的是“平安一生”,得等到她年纪大了才能动。

      从那以后,上门帮忙的好心人就少了。院门口清静了,母亲也松快了。

      除了不胫而走的消息,充满恶意的闲话像墙角潮湿处生出的霉斑,又蔓延起来。有人挤眉弄眼地说,瞧见那卖保险的刘经理,天黑了好半天才从张家院里出来。还有人窃窃私语,说哪有一个外人能那么热心地三天两头往寡妇家里跑?没点甜头,谁信?

      话传到张婵哥哥耳朵里。半大的小子,正值血性最盛的年纪,在大马路上跟一个大肚婆当街骂起来了,像发了疯似的。母亲拦着,动手打了这个小伙子,从那时起,便不上学了,小小年纪出去打工,不满18岁,好多地方都不要,又从外边回来,可怜兮兮的,后来跟着姑父一家去了砖厂,到过年才回来。

      母亲哭过,骂过,让他回去上学,最终也只能化作一声长长的叹息。

      所以今年,那些上门说亲的、借口年关难过来借钱的,之所以又络绎不绝——估摸着财富一生要返现了?还是“买保险的消息”穿帮了?或者说因为哥哥今年没出去打工,留在了家里。
      他成了一个看得见的、守着家的壮劳力,再度成了某些人眼中,这户人家可能“松动”了的希望呢?

      回来几天了,母亲张罗了好多年货。张婵心里高兴啊,日子终是有盼头的,雀跃地凑近,捏起一块炸得金黄的小酥肉——那是过年做过油肉,做烩菜的。

      除夕夜,窗外鞭炮烟花轰鸣,家里喜气洋洋。张婵陪着母亲包饺子,得空了母亲带着哥哥摆香案、供果品。这是家里的老规矩:好吃好喝的,得先敬神佛。母亲嘴里喃喃,说如今日子一年好过一年,怕是神明垂怜,也是孩子他爹积了德。张婵没心思看电视,低头刷着手机,忽然划到章树发的朋友圈。

      定位三亚。碧海蓝天之间,章树和梁竹斜躺在沙滩椅上,墨镜遮面,一身闲适。照片远处有几个穿比基尼的姑娘正在踩水,海鸟低飞掠过。张婵盯着屏幕,心里第一次泛起说不清的滋味,像是被什么揪了一下。

      她发了条信息过去:“在哪儿呢?”
      梁竹回得倒快:“海边呗。怎么想我了?”
      张婵抿唇:“看你玩得这么开心,需要我想?”
      梁竹:“出来玩不就图个开心?你在家不也乐不思我?”
      张婵:“你说得对。那不打扰你了。”
      海边,章树跟梁竹烧钱消费,彻夜狂欢。到了初二的早上觉得乏味,想去看看那个小妞在家里忙活什么?
      “一起去吧,兄弟!”梁竹看着海边天幕,风吹起衣角。
      “你去找你老婆,我去凑什么热闹。”章树抽根烟“过两天,我还想去深圳转转,你走吧!”

      而远在山西的张婵抱着手机,心头莫名憋闷。接下来两天,梁竹竟真没再联系她。张婵郁闷得甚至胡思乱想,恨不得立刻出家当尼姑去。

      她索性跟着母亲去庙里拜菩萨。跪在蒲团上,她心里翻来覆去地念,或许菩萨也被她念烦了——愿望竟成了真。她的心上人,正在来的路上。

      到了晚上,老张家难得聚齐了人吃饭。那位在城里站稳脚跟的叔叔也回来了,如今气质大变,发际线羊角秃,脸盘圆润,一副官相,自然而然地坐在了上首。二伯富态十足,笑呵呵陪在一旁。一大家子人七八年来第一次借年节团圆,围坐一桌,气氛热闹,却也生疏。

      席间,母亲忽然端起一杯二锅头,敬向叔叔:“过去那些事,是我不对……还请你别往心里去。往后,咱一家人好好过日子。”桌上霎时静了。叔叔手指在杯沿敲了两下,才端起来,语气平淡:“罢了,你一个妇道人家,过去的事就不提了。”他当着众人面抿了一口,任谁都看得出,强咽一口气,这疙瘩并没真正解开。张婵听出了场面话,心里明白,母亲选的这时机和场合,其实并不合适,但没办法,她的智慧不允许她再拐几道弯,就像当初当众让两人下不来台。

      她想起父亲刚走那年冬天的情景。天阴地暗,矿上的路一片黑泥。谁家过冬煤不够烧了,来这儿铲点儿还能凑活凑活。

      赔偿的事一直谈不拢,矿上一分钱都不想赔。母亲没办法,拉着两个懵懂的孩子,又一次找到矿上。北风刮得人睁不开眼。母亲悄悄掐哭了他们俩,接着一把拉他们跪在了矿门口。

      从前与父亲交好的工友看不下去,让自家媳妇过来劝。那阿姨弯下腰,给哭得一脸黑的张婵擦眼泪,低声说:“妹子,回吧……老张不是在上班出的事,矿上不认,咱也没法子。”没人应声,只有孩子的哭声在风里显得格外凄惶。那媳妇子也心疼的掉了几滴泪。

      母亲后来咬牙说要停掉矿上的风机——那是整个煤矿的心脏。周围看热闹的人里,有人窃窃私语,讥笑她不敢,打量着她这个农村妇女究竟能有多大胆量。母亲最终确实没敢那么做。后来矿上松口,答应赔两万。

      最后还是村里的二伯联系了在城里当官的堂叔——出面和矿上又交涉了几轮。

      母亲带着他们暂住在县城的招待所,和律师反复沟通。律师最后叹口气:“看在你家城里还有关系的份上,尽量多给你们争取些。”事情这才算最终落定。

      父亲送葬那天,院里站满了村里的乡邻。母亲领着两个孩子磕头答谢,额头刚碰地,被几位长辈急忙扶起。那一刻,她们是全村最受同情的孤儿寡母。以往不走动的亲戚忽然都热络起来。而忙前忙后的二伯和那位叔叔,则在一切结束后,“暂时”接过了那笔赔偿金,美其名曰代为保管,怕她们娘仨守不住钱。

      可日子一天天过去,他们却再无提及还钱的事。母亲夜里常做梦,抱着两个孩子惊醒,心里焦急却毫无办法。

      直到一次村里的宴席上,她终于忍不住当众开了口。二伯和叔叔——一个村里有头有脸,一个县城里体面为官——在众目睽睽下,找理由推脱,挂不住脸。经过三番五次的逼仄,闹得难看,钱终于回来了。

      自那以后,叔叔再没登过门。二伯偶尔还会帮衬一下。
      而她们母子三人,也成了村里人眼中最需要帮扶的对象,好心人突然就多了。

      那是这个家最难的几年。一个失去了丈夫的女人,拖着两个未成年的孩子,撑着一个破碎飘摇的家,举目都是带着面具的亲人,每一步都走得格外艰难。一晃这么多年过去了。
      这时,张婵的哥哥张景接过话头,说了声:“叔,不提以前,咱以后多联系,现在经济形势大好,咱们一起挣钱,把家里全家老小的日子,都带地红红火火地。”多年不见,这个小伙手上全是老茧,脸上皮肤黝黑,一看就很能吃苦,说的话有担当,有看法。拿起酒杯痛快地碰了,说了声:“干了!”二伯说:“我随一个!”堂叔问起:“茂娃,你有什么想法?”张景略带谦卑恭敬的表达他的想法:“我想搞辆车,跑运输。”二伯插话:“有什么门道吗?”堂叔挥手分析道:“这两年经济高速发展,到处都在搞开发,交通运输是促进经济发展的关键环节。像走西口,驼帮,地方经济盘活那可是帮了大忙,你这个想法很不错。”张婵默默听着,在心里也肯定着要想富先修路,少生孩子多种树。张景说:“我在砖厂里干了几年,在二伯家的加油站干了两三年,跟很多司机打过交道。这两年年纪也大了,我寻思着自己干点什么,所以看看你们的意见。”这话题就扯了很久,张婵听着他们讨论逐渐热烈。然后关注着母亲,在母亲的后背轻抚,即使一把年纪了,但心里总有些委屈跟懊恼,母亲这会儿由那会儿的拧巴不安,逐渐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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