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自己是孤单的心事》是微微啊

25、你懂我的

　　慧泊陷入了一种“好死不如赖活着”的僵持状态，像一艘吃水很深的旧船，仍在海面上缓慢地航行。餐厅里，“光盘行动”的标语，在张婵眼里是来得太迟的尴尬悔意。慧泊偶尔承接看着光鲜实则廉价的大型活动，再也拼凑不出往日的体面。

　　圣诞节前夜，一款社交APP的线下见面会在这里铺陈开来，排场喧嚣。梁竹和章树也置身于这片喧闹之中，目光掠过人群，一眼就捕捉到了那个忙碌的身影——张婵。她戴着浅蓝色的口罩，像一道沉默的薄雾，穿梭在一片洋溢着无拘无束的学生气的面孔之间。梁竹的目光在她身上顿了顿，瞬间了然了她的处境，眼神倏地沉静下来，担心她在为自卑挣扎，为了生活硬撑。

　　那一刹那，有股卑微感如同冰冷的海潮，漫过张婵的心堤。记忆将她拽回那个灰蒙蒙的午后，送葬结束后的宴席上，破衣烂衫的母亲紧紧拉着她和哥哥，一起额头触碰冰冷的地面。然而此一时，彼一时，场景天差地别，这里的她站着，身着工服，哪些同龄人的欢歌笑语，但那种无形的位差，仍然煎熬着她浅薄的自尊心。她下意识地戴上了口罩，坏了慧泊服务专业，精神面貌的要求，试图将这片刻的难堪与脆弱彻底隔绝在外。

　　慧泊显然无法回到烈火烹油的繁盛时光，那时所有齿轮都紧紧咬合，发条拧到最紧，每个人都在一种集体性的亢奋中全力以赴。如今繁华退去，老员工各自天涯，此刻唯一相熟的老员工梁竹在喝酒，佳姐还在“山海捞”那片日渐冷清的滩涂上，带着一些人学规矩苦守。

　　张婵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稳住心神，将脊背挺得更直。这些年轻而鲜活的同龄面孔，他们身上无所挂碍的学生气，反而将她身上的工服衬托得愈发醒目，也愈发真实——她正是在这里，用实实在在的劳动，一寸一寸地为自己兑换价值。人各有舟楫，各有渡口，并非人人都能生来顺风顺水。用双手换取生活，何必自惭？时代的空气已足够开明，即便偶有杂音，她也早已不是那个在众目睽睽下，肩膀瘦弱、只能磕头惨兮兮的小女孩。

　　想到这里，她抬手，摘下了口罩，畅快的吸了口气。

　　也就在这时，她看见了盛装而来的朱丽，随后是杨茉莉。不得不承认，朱丽美得惊人，芭比般的大眼睛，明艳大气，往日的乡村气息全无。

　　水晶吊灯流转着璀璨的光晕，章树无疑是场中的焦点。三四个妆容精致、衣着时髦的女孩将他围在中间。他穿着休闲西装，领口随意敞开，一手插兜，一手擎着香槟杯，嘴角那抹玩世不恭的笑意将他烘托成一位慵懒而耀眼的时尚精英。女孩们围着他大笑，其中一个，轻轻戳了戳他的胸口。

　　活动在喧闹中推进，环节繁多，注定是一个漫长的夜晚。

　　章树作为群中名人，登台高歌一曲，瞬间点燃全场，成为了毋庸置疑的焦点。下台后，敬酒者络绎不绝。他端着酒杯走向杨茉莉和朱丽那桌。张婵忙于工作，偶遇相识的同学，便亲切欢迎。梁竹注意到了她从一开始的局促到如今的舒展，他拿着酒杯走过去，十分自然地拉住她的手腕。张婵挣开，说道：“我在上班呢！”

　　“为你高兴。”他说。
　　张婵微怔：“高兴什么？”
　　梁竹与她轻轻碰杯，声音低沉而清晰：“为你戴上口罩保护自己，更为你摘掉它，坦然做自己。”
　　梁竹此刻这句看破却不点破的温柔，完美地抚平了她心底所有因过往而起的褶皱。从未在他身上发现过的体贴，让她惊异。
　　一直以来，被梁竹身上那种潇洒，甚至带点无赖的幼稚气质吸引着——那是她永远不敢表现出来的姿态。她的生存哲学是听话、察言观色、讨好卖乖，是在话语的缝隙里揣摩真意，是在人情的冷暖中小心翼翼地航行。

　　她从小目睹母亲的辛劳，因而习惯性地去满足甚至预判母亲的一切要求，换来的是一句“我姑娘真听话”和“太懂事了”。偶尔流露稚气，便会招致“你怎么这么傻”的评判，仿佛只有这样，周遭的世界才能安然运转。后来，她兴高采烈地将自己的成绩捧回家，听到的是“嗯，好，棒棒哒”之类的夸赞，敷衍的态度，不走心的话，像雨水打湿了张婵的热切。再后来，意见开始与母亲相悖，试图与母亲沟通志愿与未来时，迎面而来的是“你是那块料吗？我看你是不着调！”被母亲的怒气压倒，有些喘不了气。于是她负气远走，在困顿、饥饿，在漂泊的孤苦里，独自吞咽着艰难。

　　张婵的目光曾一次次不由自主地追随着梁竹，直到第一次出游，第一次团建结束时，她才清晰地意识到，有些人确是带着上天眷顾的运气降生的。他们的相遇是必然的？还是意外？张婵第一次向神佛求助，如果是意外，就将错就错，永远执迷不悟好了。佛陀慈悲目睹，月光照亮前路，白大仙无所畏惧，一往无前。

　　另一边，章树虽与朱丽谈笑，眼角的余光的终点却始终是杨茉莉。朱丽侧过身，身体不着痕迹地完全转向章树，肩膀巧妙地一挡，将杨茉莉挡在身后，脸上立刻绽放出更明媚的笑意，声音甜腻：“老树妖（章树群中昵称）刚才简直是万人迷啊！”

　　在杨茉莉看来，朱丽那几乎要贴到章树身上的姿态，让她瞬间想起泰山十八盘上，那个背着她、汗水浸透衣背的男孩所带来的温暖与悸动。被挡在身后，觉得自己有些多余，不该来。
　　“我有点不舒服，先回去了。”她的声音干涩，失去了平日的清润。
　　朱丽转过身，用一种夸张的关切语气问道：“这就走了？才刚开始呀！是不是这里人太多……你不习惯？”她那刻意表现的惊讶背后，藏着一丝难以掩饰的得意，涂着精致唇彩的嘴角弯起一抹浅笑。
　　杨茉莉没有再回应，只是用力攥紧手包，起身快步离去，身影迅速消失在迷离交错的光影之中。章树望着她的背影，脸上惯常的笑容渐渐淡去，眼底眸光微动，心底似有什么东西在无声地震荡、碎裂。

　　张婵一直忙到深夜，直至活动散场，点名完毕。
　　她掏出手机，屏幕亮起，显示着梁竹的信息：

　　“E区107，一起回家。”
　　“下次这么晚，真的不用等我，我可以自己打车。”
　　“哦？看来你更信任出租车司机。那叫我梁师傅好了。”

　　车窗外，山海路的风疾速掠过，仿佛在欢送着这份自由穿行的快意。温柔的月光如水银泻地，一路无声相伴，照亮归途。公寓里渐渐多了好些张婵的生活用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