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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离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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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年家电下乡的风,从远方吹到张婵家的小院里。夜色笼罩整个村落,月光铺在乡间小路上,一股悠闲萦绕在家家户户里。棕色的纸箱被张母直接拆开,海尔兄弟穿个小裤衩躺在床板上打招呼,崭新的小彩电在小院里给全家带来了欢乐。这个四方院刚新建起两三年,北边排屋,东西两侧各两间房,东侧厨房,西侧连着水管,改成了淋浴房。南侧敞篷,放杂七杂八的物件,养鸡鸭鹅,养猪牛羊……
哥哥张景盯着新电视,脸上是掩不住的得意:“就得买海尔,我只信任海尔!”
母亲正弯腰扫着地上的泡沫碎屑,闻言头也没抬,话里带着惯常的揶揄:“呦嗬,你还只信任海尔,看把你能滴!”没得到回应!
在夏夜的微风里,张景跟妹妹抢遥控器。张婵看着电视屏幕里的画面——碧海蓝天,绿树红墙,字幕打着“孔孟之乡,好客山东”,被蚊子悄悄咬了好几个包,有些无奈的仰头,望着天边无辜的大月亮,对远方有了期待!
不久后的暑假,她在县城的民俗饭店打工。某天休息回家,张婵蹲在门口的老槐树下歇凉。树荫下,几个摇着蒲扇的婶子媳妇正聊得热闹。
“……听说了没?老江家那个闺女,江敏,考上大学了!叫个什么……海曲大学?听说是个海边的大城市,啧啧,了不得!”
“那姑娘是真出息了,模样也好看!”
“海边上啊?那得多远?天天儿能吃鱼儿了?”
海曲?张婵在心里默念着这个陌生的名字。山的那头,不再是连绵的土黄色,而是被这个词染上了一片蔚蓝的想象。
上了高中,张婵跑到小卖部,用公共电话打给母亲问怎么办贫困证明。电话那头的母亲比她更茫然,说来说去,就只有一句,最有用“你再去问问老师?”
她折返办公室,老师叹口气:“先去县民政局问问,需要什么材料,按照人家说的要求来。”
十五岁的张婵,揣着这张写着地址的纸条,心里凄慌,脸上无助,一个人踏上了办大事的路,去了民政局。大厅里人来人往,张婵在咨询台边,大声说,生怕别人听不懂似的:“我来办贫困证明。”坐在红色圆柱形桌子里边的人,一脸冷漠,张婵又重复了一遍,语气里带着怯懦,眼神低垂。那人开口的时候,眼神儿夹杂了一丝傲慢:“二楼办公室!”张婵心里委屈,她要不是为了办大事,她还懒得来这儿呢。张婵像个小大人,进了办公室,又说“我来办贫困证明!”办事员拿着冒热气的大茶缸子,吹了吹,看她认真的小模样说道:“来这儿,都是□□明的,你材料都带齐了吗?”张婵拿着户口本跟身份证,那人看她一眼,没好气儿,说道“回去吧,再去村里开个证明。”张婵独自从学校回到家拿证件,去县城咨询,又回到村里,这一路没有头绪,看着公交车窗外,荒芜的野草,被风吹的一边倒,委屈又溢出来了。再次来到这座办公楼,大厅里充斥着冷漠的气息,来来往往的人行色匆匆,张婵闻着走廊里弥漫着旧木头和纸张的味道,心跳慌乱,怕还办不成。张婵站在办公室门口,深吸一口气,才敢敲门。
这次她看着办公人员面无表情地翻动着纸张,等待着贴上贫穷的标记。巨大的不确定性和羞耻感包裹了她,要磕一个才能给办好?眼泪就忍不住滚落下来,砸在冰冷的水磨石地面上。
浅薄的纸张,厚重的字句,加盖了红章,像极了贴在五指山尖的一道符,然而不同的是,一道符压制了孙悟空五百年,一道符改变了女孩子的人生走向。
办公的是个戴眼镜的中年男人,一抬头,看见眼前这姑娘哭得一脸泪水,愣住了。他赶紧把手里的证明递过去:“哎,哭啥?这不给你办好了嘛!”
张婵看着那张盖了红印的纸,激动、感激、委屈……所有情绪混在一起,此刻,她实在想磕一个,不过这次是因为感激,心里想到这,双手一捧,膝盖一弯,就要下去了。
那男人吓了一跳,从办公桌里伸出腿挡着,双手一把托住她的胳膊:“哎哎哎!这娃!这是干啥哩!起来起来!”他的语气带着惊愕,“怎么能这样?谁教你的?好好站着!好好滴!”
张婵被他扶稳,脸上还挂着泪,一脸通红。她攥紧了那张轻飘飘又沉甸甸的证明,深深地鞠了一躬,逃也似的离开了。
高中毕业,村里又有了新的闲话。妇女们依旧在老树下,夸赞着话题人物江敏,有个穿着灰步衫子的大姐,一派什么都晓得的样子,说道:“人家那姑娘,上了三年学,愣是没花家里一分钱!自己挣学费,出息着呢!”
母亲听着,回头瞅了一眼自家这个闷不吭声的“老疙瘩”,愁起来,叹气:“唉,我家这个傻闺女呦,可咋办呀……”
夏天闷热枯燥,好想吃根老冰棍。张婵听着哪些聒噪的话,声音不大,嘴上碎碎念:“真是日子过得好了,一天天的,也不到泉里洗衣服,也不挑水了,手上闲了,嘴里忙起来了。”哪些苦难的年代,真是过去了。
没过两天,她在村口撞见了放假回来的江敏。江敏穿着简单的白T恤和牛仔裤,整个人清爽又自信,笑着想跟她打招呼。张婵却把头一低,假装没看见,快步走了过去,心里憋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劲,既是羡慕,也是对自己无能的愤怒,更像是一种发誓要追赶上的赌气。
江敏看着她倔强的背影,一脸困惑,不知道自己怎么惹到了这小祖宗。
高考填志愿时,张婵几乎没有任何犹豫。第一个志愿栏,她工工整整地写下了那个早已刻在心里的名字,海曲的学校。
然而,却因为报志愿跟母亲发生了激烈争吵。母亲气极了,脱口而出:“听话还是我姑娘,不听就是白眼狼!”她听了那么多年的话,母亲因此高兴又骄傲,邻里都知道她有个“好女儿”。张婵憋红了脸,终于回了一句:
“从此,我姓白。”成了一个嘴上没心没肺,心里瑟瑟发抖的拧巴人!
张婵决定离开的时候,站在村口的老槐树下,夕阳里的小院,像往常闪着质朴的光,过往的记忆,像冲刷这古老地貌的黄河水,奔腾不息。
火车一路上穿过数不清的山洞,路过湖面,清晨下了火车时,记忆逐渐平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