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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即兴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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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非言并没指望着自己这爵士鼓可以被保留下来,他一大早把邱仁铁喊来搬鼓时还被质问为什么要那么做,罗非言自己也说不清,总而言之就是一时兴起,便只让他别再废话,晚上再来帮忙搬走就行。
可谁知道,夏律还就看上了,排练到了晚上时当场宣布了罗非言的新任务,后面几天的排练他就是敲爵士鼓的那个,并且今晚就要把即兴敲的谱子写好发给他。
这突如其来的安排还让罗非言有些措手不及,他向左看去,高炎正握着定音鼓槌,嘴巴张得能塞进鸡蛋,那些昨天才对着贺昱说尽的夸张赞美,此刻似乎正要转向他。
罗非言懒得理会,转而看向右边,却被窗边突然冒出的人影吓了一跳。
邱仁铁按时前来搬鼓,没想到夏律还是秉承着一如既往地“拖堂”,他在外面等了半天,满脸全是怨念,那双眼睛还直勾勾地盯着贺昱的后脑勺。
夏律说了半天的话才放乐手们解散,他今天倒不打算和贺昱同行,只是笑着打了声招呼便独自先走了。
邱仁铁见夏律离开,正打算从正门进来时,却瞥见蓝听向贺昱走去,他当即改了主意,直接翻窗而入,谁知脚刚沾地,就被守在一旁的罗非言逮个正着。
“诶,我们这是交响乐的排练厅,你怎么像个土匪一样。”罗非言拉着他的衣领,不让他往前一步。
“我看看去!”邱仁铁梗着脖子,眼睛还黏在蓝听和贺昱身上。
“你稳重点。”罗非言见他这样,手更用力了,直接拽到了鼓后,按在了座位上,“我看蓝听不是人家喜欢的那款。”
邱仁铁有些狐疑,眯眼打量了几眼罗非言后又朝着贺昱看去,“你这是调查过了?”
罗非言手肘搁在邱仁铁的肩膀上,下巴还朝着被簇拥的贺昱抬了抬,“没调查,但我观察了,他这人,喜欢的是夏律那款。”
“啥!”邱仁铁眼睛瞪得更圆了,一脸像是听罗非言在胡说八道的样子,夏律这种冰山一样的人,怎么可能招人喜欢,就连当朋友他都不要。
“夏律和他在一起简直就像是变了一个人。”罗非言嘴里还提起了昨天夏律在贺昱车里笑得那叫一个欢,今天的排练也是“眉目传情”……
罗非言见邱仁铁还不放心,便掰着他的头让他朝前看,此刻的蓝听站在贺昱面前,手里拿着自己带来的电吉他,似乎是在请教几个指法问题,脸上带着显而易见的崇拜和羞涩。
而贺昱则一如既往地耐心,微微低头听着,偶尔指点一两句,笑容得体,姿态从容,但那种距离感,明眼人都能看出来,完全就是前辈对后辈该有的样子,找不到半分暧昧。
“你看看,这语气,这行为,不就是知心大哥嘛,他是哥,你是爹,还是你强些。”
邱仁铁听着这话又是盯了半晌,紧绷的肩膀终于松弛下来,原本还如临大敌的劲儿泄了大半,他摸了摸下巴,赞同地“嗯”了一声,“那……那就让蓝听和他多学习学习吧,咱们把鼓搬走。”
邱人铁说罢,手已经放在了鼓上,罗非言一掌按下,这鼓今天是搬不走了,这事情就连邱仁铁都不敢相信,“你鼓里下□□了?”
“有没有种可能,是我的鼓敲得就是那么厉害。”罗非言大言不惭,让邱仁铁无话可说。
最终,罗非言以不要干扰交响乐的工作为由把邱仁铁又赶了回去,而自己则回家去“用功”那份曲谱了。
明明是风平浪静的一天,可当他坐到了电脑前,脑子里却一片混乱,白天的那些即兴演奏的片段,此刻的他是一点也记不起来了。
而且,他就是跟着感觉走的,哪里还能想起具体敲出了什么节奏,罗非言的指尖敲击着桌面,可怎么敲都不对味了,他想着曲目的声音,音符没有见到,那夏律的脸反而还越来越清晰了。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窗外的夜色暗到了极致,文档里却还是寥寥几个不知对错的符号。
“不行……”罗非言低声咒骂了自己的脑子,一把合上了电脑,竟在这个时间点,起身出了门。
临近凌晨,郊区很早就已经夜阑人静,唯有远处的天际还晕染着城市不眠的灯火,不再有乐声泛出的大楼此刻就静默地卧在疏朗星光之下,轮廓也有些模糊,所有的窗口都沉在黑暗里,就似阖上的眼睑,却唯有排练厅是个例外。
那一方窗户亮着,在墨色里格外孤寂,又格外专注。
夏律坐在指挥台上,微微仰着头,他双眼闭合,纤长的睫毛在灯下投出浅淡的阴影,神情只有极致的投入,鼻息被他尽量放缓了些,只为在回忆中捕捉到些尚未完全消散的震颤。
他的耳中不再寂静,白日里那场突如其来的即兴渐渐袭来,鼓点野蛮,却生机勃勃,虽不是很合规矩,但还是猝不及防地撬开了他某些凝固的思绪。
笔尖时不时就会在纸面上滑动,留下断续的残痕,那鼓棒在罗非言指间灵活翻转,打击发力时小臂还会绷紧,当时他渐渐敲到了忘我,抬眼望向指挥位置的那一瞥,是灼热的,像暗夜里猝然划过的火星。
此刻的夏律眉尖微蹙,全部的心神都浸在这声音之中,他没想到自己居然把那人看得那么清晰。
就在这时,一股温热的气息毫无征兆地拂过他的耳廓,紧随其后的还有几缕不听话的的发丝,轻轻擦过在他肩颈处的衣料,虽然隔着点布,还是带来了一阵微痒的战栗。
站在夏律身后的不是别人,正是来排练厅找灵感的罗非言,他身体微微前倾,目光越过夏律的肩膀,落在那份曲谱上,身形的影子将下方的人完全笼罩了起来。
或许是深夜,罗非言的声音很是清晰,“这里,”他的手指点向夏律刚刚落笔的那几个小节符号,“你写错了。”
回溯被打断的夏律猛地向旁一侧身,他看向身后几乎贴着自己的人,脸上还露出一丝被惊扰后的不悦。
这神情被罗非言尽收眼底,此刻的夏律又是那日在家时见到的样子,他干净的T恤外套了件开衫,脸上还戴着眼镜,不过面色是一点疲惫都没有了,罗非言眉梢一挑,口中说道:“夏指挥原来胆子这么小?”
“你为什么突然站在我身后?”夏律的声音比往日警惕了几分,夜深人静,罗非言会这个时候出现,一般都不会有什么好事。
而罗非言也是无辜,自己刚刚就是正常走进来的,“我可没打算吓唬你。”
夏律依旧盯着罗非言,一脸不信,而罗非言非但没退反而还靠近了些夏律,看着他的耳朵说道:“不过,以你的耳力,怎么可能没发现我?”
“你来干什么?”夏律质问。
“写谱啊,不是你让我今晚交给你的吗?”罗非言说着,手指还朝自己的爵士鼓指了一下,“那些即兴演奏,感觉来了才有,这不得到这个氛围里才写得出来。”
“那我就在这里等你写出来。”夏律说着,拖着凳子让自己远离了些罗非言。
罗非言将那人欲留还拒的样子看得“透彻”,眼睛随即一转,“夏指挥在旁边干等着会不会有些无聊?”
夏律一手按着曲稿,抬眼打量了他,还没琢磨出他到底要干什么,就听他接着说道:“不如夏指挥也来一场视听练耳。”
罗非言本就是一时口快,完全没想到夏律会答应下来,等反应过来时,那人已经将谱纸在谱架上展平,一手执笔,就等着罗非言给他个音了。
“我节奏很快。”罗非言坐在爵士鼓后,目光落在夏律低垂的眼睫上,“夏指挥,可别跟不上。”
夏律头也没抬,“我记得也很快。”
鼓点就如同疾雨般倾泻而出,正是白日里那狂放不羁的脉络,罗非言手臂挥动,带起风声,镲片与鼓面交鸣,编织出密集的声网,他在爵士鼓上的技术就如他所自信的那般,节奏再快但依旧很稳,他眼角余光瞥向夏律,那人也确实如他所言,没有一丝为难。
夏律不需要看罗非言,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耳朵与笔尖,然而,罗非言的目光却渐渐无法从夏律身上移开。
排练厅的顶灯勾勒着夏律清瘦的侧影,他骨子里的雅致,和罗非言这狂野的鼓声判若云泥。
罗非言的鼓点愈发急促狂放,在一片轰鸣的间隙里,夏律笔尖摩擦纸张的沙沙声却异常清晰地穿刺而来,那声音冷静绵密,似在竞逐,紧咬着每一个鼓点的尾巴。
而罗非言的每一次重击,每一个即兴而花哨的加花,都像是为了冲破这层无形的捕捉,更加毫无保留地涌向那个始终安静记谱的人。
罗非言突然想停下来,他从没感觉到演奏也会有一种如此赤裸的滋味,自己的鼓声开始变得让他有些无所适从,他的视线再次朝着夏律偏去,那人毫不费力,也毫不在意,就是这一眼又让罗非言的心中冒出一股劲来。
现在并不是在比拼什么,但是只要停下,便会有种认输的感觉,罗非言咬着牙,强迫自己将视线从夏律身上彻底挪开,死死盯住面前的鼓,将那股莫名的躁动尽数砸进鼓皮里……
“怎么样?夏指挥都记下来了吗?”罗非言终于熬到了最后,鼓槌放下便先发制人道。
夏律的视线停留在曲谱上,眉心却微微蹙起,鼓声力量未减,可内里的“魂”却变了。
白日的演奏大开大合,充满对外征伐的对抗,此刻,那狂野的节奏却仿佛收敛了锋芒,他们化为了最灼热的展品,精心陈列,就为让他可以一眼看见。
“有几个过渡段,你在镲片和通鼓的衔接上用了太多复合跳,像在炫技。”
罗非言没想到这人干脆当场点评了起来,他放下鼓棒,朝着指挥台走去,口中还在为自己反驳着,“这是爵士鼓,要的就是这个感觉。”
他话刚说完,人就已经站到了夏律的身侧,此时,夏律微微倾身,将手中的谱子平铺在两人之间的谱架上,他们难得距离近得几乎能感受到彼此衣料的摩擦声,夏律的手臂也不经意地轻触到罗非言的手肘。
“你看这里。”夏律的指尖落在谱面的某个小节线上,声音似乎没了以往的刻薄,“你的填充节奏很有意思,但如果把军鼓的重音位置稍微后移半拍……”
罗非言鼻前一直能闻到夏律身上淡淡的木香,甚至还混合着些旧书般沉静的气息,他们靠得有些近了,而夏律似乎全然未觉这样的距离有何不妥,全部的注意力都凝聚在指尖下的音符上。
“还有这里,你从军鼓转到踩镲的加花,如果省略掉中间两个装饰音,直接采用节奏型的切分,会不会更利落?”他侧过脸来询问,镜片后的目光清澈见底。
“……”罗非言有些发愣,等到夏律再叫了他一声时才反应过来,“省略掉,然后让地鼓在第三拍提前进入?”他若有所思地用手指在谱面上虚敲,“这样空间是留出来了,但节奏就会太弱。”
“你可以把力量蓄积起来,在下一小节的强拍上,用镲和桶鼓的齐奏来释放,就像弓弦拉满再射出去,比连续不断的快箭更有张力。”夏律一边说一边还用笔在空白处快速画了个简单的节奏型。
罗非言眼睛盯着夏律笔下画出的音符,原本还抱着的肘缓缓放下,他不得不承认,夏律对节奏的掌控和理解,有着一种近乎本能的敏锐。
“似乎……有点意思。”罗非言直起身,语气里都开始收敛起来自己那些过分的自信,“可以做些减法,让位给整体的节奏架构。”
“不是让位,是整合。”夏律说着,手也没停下来,当场就把谱子给改好了,“你的即兴能力是优势,但正式的演出,还是需要声部的互相配合。”
罗非言难得会被夏律的理念说服,他也没想到今天的他是一句都反驳不出,随即退了半步,“行,我同意你说的这几处。”
“我回去修订好,明天会带给你。”
夏律一听到罗非言答应后就收好了谱子,他似乎没有时间去思考这人今天怎么会突然那么“听话”,话一说完就要带着谱子离开。
可人刚走到门口,后方的罗非言便叫住了他,“也不早了,让我在你那凑合一晚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