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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卡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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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郊区的住处时,时钟已指向了凌晨两点,本该有的的疲惫却在泛起的焦灼中淡去,夏律换了衣服,来到书房,看着那一份份商演的乐谱,眉心又不禁刺痛了起来。
光是注视着那些音符,就仿佛听到了如同噪音一般的旋律,它们瞬间堆积而起,像一座座就地拔起的堡垒,现在如果不将它们攻破,那明天他就会被包围。
桌上的台灯被拧到了最亮,夏律手中红笔在谱纸上疯狂地圈画修改,试图用自己遵循的古典乐骨架去支撑起这些在他看来缺乏深度的旋律……
哪里该是磅礴的强奏,而哪里该是弦乐绵长的弱音……若是让罗非言见到这一幕,一定会说他这是要把整个曲目都夺舍了,但他就算如此,也丝毫不想让那人能得逞一次。
这一改,便是一个通宵,窗外天色泛白时夏律才停了下来,他的双眼此刻已经满是血丝,带着一沓被修改得面目全非的乐谱,提前来到了乐团。
清晨时分,排练厅里空荡而寂静,微弱的阳光透过高窗,投下长长短短的光斑,然而,就是在这片寂静之中,一些不和谐的东西显得更加明显了。
在定音鼓旁,赫然多出了一套银光色的爵士鼓,还有一个身影正蹲在底鼓后面,似乎在调整着踩镲的踏板。
夏律整个人瞬间僵住,拿在手中的曲谱都紧了几分,他眉头紧锁,刚想开口质问时,罗非言就从架子鼓后面探出头来,脸上没有丝毫被撞破的尴尬,反而带着一种早有预谋的从容。
“怎么样?今天我可来得够早了吧。”他拍了拍手上的灰,仰着脸说道:“吆,夏指挥不是从不带谱吗?这次是时间太短没来得及背出来吗?”
“你这是什么意思?”
夏律此刻一点也不在乎罗非言的冷嘲热讽,他快步朝前走来,指着架子鼓说道。
罗非言显然就是在挑衅他,这种感觉实在是太熟悉了,他们互相报复着对方,每一天都会有一个人过得不舒心。
“意思很简单。”罗非言随手拿起鼓槌,在镲片上敲出一声脆响,“夏指挥不觉得,整个乐曲里就一把电吉他,声音太单薄了吗?这几首曲子,尤其是新能源汽车那首,加点爵士鼓的节奏,会更带感。”
罗非言就等着夏律露出这般反应,仅仅是一套爵士鼓就能让他那张冰山脸裂开条缝。
“那定音鼓谁来负责?”夏律强压着怒火,指向了一旁问道。
罗非言闻言,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不禁勾起一抹讥笑后朝定音鼓的方向瞥了一眼:“夏指挥,你忘记了吗?我早就不是打击乐首席了,这个光荣而艰巨的任务,理应交给你亲自提拔的那人才对。”
“我不同意。”夏律想着昨天才改好的那些曲谱,绝不能被一套喧宾夺主的爵士鼓打乱,他一口就给罗非言否决了。
罗非言似乎早就料到他会反对,他无所谓地耸耸肩,一屁股坐在爵士鼓的鼓凳上,双手抱胸看着夏律,“夏指挥我们签的那份协议上白纸黑字里,我只答应了不迟到、不早退、不缺席。可没答应……不能给乐团增添点必要的设备和技术支持吧?”
他晃了晃手中的鼓槌,“我这可是在为乐团贡献自己的力量,提升演出效果啊。”
规则是死的,人是活的,罗非言这人就相信这套理论,而且,从昨天晚上他就已经想好,他今天就是要当着夏律的面钻这个漏洞……
昨夜,罗非言带着他的罚单,一路朝着可以解闷的地方开去……
才在酒吧卡座坐下,一眼就瞥见角落里同样一脸百无聊赖的邱仁铁,两人目光一对,颇有几分难兄难弟的意味,同是天涯沦落人干脆拼到了一桌。
邱仁铁有个习惯,一遇烦心事就爱灌自己酒,仿佛满腹的牢骚都能随着呼出的酒气一并消散。
“你愁什么?”罗非言打量着比自己还颓丧的邱仁铁,“现在都开学了,你课时少了不正是轻松的时候?”
这话像根针直戳邱仁铁的痛处,他猛地抓住罗非言的衣袖:“没课就没收入啊!你说蓝听会不会嫌我穷?”
“什么跟什么?”罗非言眉头拧成结,听不明白他这是在发什么神经。
“你们安亚今天到底出什么事了?”邱仁铁急切地追问,“蓝听说这周末都不来我家了,要窝在乐团宿舍练电吉他。”他烦躁地抓了把头发,反倒质问起罗非言:“你新歌不也没编完吗?他到底要练什么曲子?”
罗非言听到这儿,冷哼一声,“来了个狠角色,把所有人都迷得团团转。”邱仁铁听着,眼瞳都放大了,罗非言的语气刻意,一手还点了好几下着邱仁铁的肩头,“包括蓝听,你要真有意思,就赶紧加把劲吧。”
“叫什么名字?弹什么乐器的?”邱仁铁听出来罗非言话中有话,嘴里更急了,被酒气喷脸的罗非言嫌弃地把人推开了些,“叫贺昱,弹电吉他的……哦听说还拉过小提琴。”
“哈啊?居然不选蓝听吗?”邱仁铁一惊,就听罗非言接着道:“交响乐团每个人都有活儿干,哪有空抽一个人去弹吉他,还有,这可是让你帮忙挑选出来的商演,这人也算是你引来的。”
“那也是你说要加流行乐元素的!”
两人互相瞪了一眼,谁也怪不了谁,归根结底,还是罗非言自己“引狼入室”。
“算了……”邱仁铁想着心烦,猛灌了自己一杯后接着道:“他不来找我,周末我自己去找他,所以罗老板愁的是什么?”
“我……”罗非言一时间都不知道怎么说好,他似乎一下子也不知道自己在愁什么,仿佛像是莫名其妙就坐到了酒杯前。
“该不会又为你们那夏指挥烦心吧?”见罗非言答不上来,一旁的邱仁铁就开始闲着没事揣摩起他来,“你不能和这种人硬碰硬,你得让他知道……”
“我没,我心情好得很。”罗非言突然抬头打断了邱仁铁的话,他脸上一本正经,“一定要愁才能来喝酒吗?”
“倒也不是非得……但是。”邱仁铁眯眼看着罗非言,总感觉他最近是莫名其妙的,“你看着有鬼。”
“嘶……”罗非言回望着邱仁铁,“你要是再乱猜,你就一个人在这里喝闷酒吧。”
邱仁铁最耐不住寂寞,连忙让自己闭嘴,两人一杯接一杯,诡异地安静,罗非言眼睛一直看着前方,也不知道在看些什么,灯光在他的脸上闪动,耳畔旁驻唱乐队的爵士鼓声越来越响,甚至都要盖过其他乐器的声音。
“这里空间又不大,唱的又不是硬摇滚,为什么选Ludwig的鼓……”邱仁铁揉着发痛的耳朵,悄悄往角落缩了缩。
罗非言却突然来了精神,他侧头打量着舞台上的鼓手,目光随后又落到了电吉他手上,那人表情痛苦,听不清自己弹奏的旋律,此刻的他都恨不得把耳朵贴到音响上。
“咱们乐队之前的那组Ludwig的鼓还在仓库吗?”罗非言大声问道,见邱仁铁点了头后便拍了他一把肩头,“明天早上帮个忙,和我一起抬去安亚。”
……
排练厅陆陆续续来了不少人,他们一进来就看到夏律和罗非言在爵士鼓旁对峙,只是瞥了一眼,便像见到每天都会发生的日常一样,见怪不怪地各自走到位置上,开始调试起了乐器。
可就在夏律要把罗非言和鼓一起请出去时,背着电吉他的贺昱就来到了排练厅,他上前一看,罗非言正好整以暇地盯着面色冰寒的夏律,贺昱瞬间就明白了大半,这人多半是又在对着夏律“不正常”了,他还没来得及开口,罗非言的目光就扫到了他这处。
这人咧嘴一笑,手中的鼓槌灵活地转了个圈,“贺昱来得正好,你觉得我们的曲子,加点儿爵士鼓的节奏点缀一下,是不是更能带动气氛?尤其是你那几段炫技的 solo,有鼓点垫着,岂不是更带劲?”
他这话看似邀请,语气却全然不是那么回事,然而贺昱却露出一个带着些兴趣的笑容,“听起来……有点意思。”他轻松地说道,手中还翻动了几下谱子,“原曲的框架是有点规整,如果能即兴碰撞出点新火花,试试也无妨。”
贺昱看向罗非言,眼神清澈却带着挑战,“不过,原谱里可没有爵士鼓的部分,一切就看你的临场发挥了。”
罗非言的自信一如既往,他口中的那声“等着瞧”彻底让夏律已经不再平静的心湖漾开一圈圈更加不安的涟漪。
夏律回到了指挥席,看着稳坐在鼓凳上的人,鼓槌在他的手上悬垂,就似蛰伏在暗处的兽类收敛着爪牙。
“准备。”
夏律举起手臂,指挥棒随即划破虚空,棒尖勾勒着他想要的乐曲,每一刻都都准备好要束缚住随时随地会杀出的野性。
然而,罗非言今天似乎另有打算。
罗非言比想象中的安静,他带来的爵士鼓本会敲出最震耳欲聋的声音,可却在鼓槌落下时格外小心,他蜻蜓点水,像散落在乐章缝隙里的谜语,夏律紧皱的眉眼竟在这乐章中舒展。
夏律对音乐的界限向来清晰到近乎偏执,他平日不愿去欣赏流行乐曲,将商演曲目改了又改,整个前奏规整得如同套用万年不变的公式。
而此刻的罗非言,正是来打破他那固执的框架,零星点缀的鼓声,化作不安分的幽灵,在夏律耳畔低语徘徊。
贺昱的电吉他仿佛也因今日的点缀而愈发从容自若,乐曲行至中段,迎来他的个人solo。当电吉他第一个高亢的音浪奔涌而出时,一声沉浑的底鼓适时切入。
夏律的目光倏地扫向罗非言,他的脸上不见往日的挑衅,只有腕间沉稳的律动,稳稳托住了贺昱飞扬的音符。
指挥棒在空中几不可察地凝滞了一瞬,夏律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陌生,不是对罗非言,而是对自己编写了一整夜的乐谱,仿佛此刻的演奏,才是这首曲子本该有的样貌。
没有混沌,没有暴烈,节奏精准,叩击细密。
电吉他的金属音丝原本如孤悬云端飞舞,夏律其实仍在摸索如何去融合,可当鼓点切入,那声音便如有了在大地上奔跑的追随者。
贺昱弹奏着,身体微微侧向后方,电吉他与架子鼓之间,始终存在一种奇妙的共生关系,二者交织,竟让古典的骨架生出鲜活奔腾的灵魂。
夏律的手,不由自主地垂落下来,他凝视着罗非言,不再给出任何节拍,此刻的他仅仅是一名聆听者,也似乎是在这一刻,他才真正看见了罗非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