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韧冬》艾米丽的Burberry

4、不安

　　12月的冷气来的迅速又猛烈，不出意外周思韧又生了一场病。体质差的孩子总是逃不过上帝的考量，这句话是她自己对自己说的。
　　那天她早晨起来后就感到头晕脑胀，吃了几口小米粥全都吐了出去，浑身又冷的发颤，量了体温才知道自己发烧了。晕晕沉沉拨打了徐丽丽的手机号，“滴滴”呼叫了几声，她扶着沙发跪坐在地上，没有一点力气，对方说了什么她也听不真切。
　　再次醒来时就已经在医院了。
　　这场病来的倒也稀奇，自从车祸后于世州给她找了专人医生，偶感风寒后吃几服药就能见效。这一次却住进了病房，接连几天高烧不断，有两天晚上烧到了40度，都开始说胡话了。
　　咿咿呀呀说了些什么，没人听得清楚也没人听得懂。
　　“对不起。”她醒来的第一句话。
　　于世州布满忧愁，眉头紧锁，双眼里的灼热刺痛了周思韧。
　　“还有哪里不舒服么？”
　　“没有了。”她笑着摇摇头，唇色还未恢复，让人更加怜惜。
　　“应该是我对不起你，你病倒了我都不在家。”于世州自责道，握着她的手。
　　“可你也要忙自己的事啊，不能整日围着我转，否则我也会愧疚的。”
　　于世州轻轻吻上她苍凉的手背。
　　“你好像总是说这句话，问我哪里不舒服，还有哪里不舒服······”思韧有气无力道。
　　“你身体脆弱，我却不能替你承受病痛，无论我怎样做都没办法弥补我对你的亏欠。”于世州说着说着开始哽咽。周思韧承认，她恐怕一辈子也无法离开于世州，无论他给予自己的照顾还是庇护，她甚至有些许恐惧于世州会丢弃她。
　　思韧眼角的泪滴入乌黑浓密的头发里面，嘴角牵出一抹浅笑。
　　她道：“虽然你不喜欢我对你道谢，但我还是要谢谢你，”两个人四目相对，彼此间流露浓厚的情感交汇，映在两个人的心里，“你为我做的一切。”
　　于世州起身在她的眉间留下了一个吻。
　　当天夜里凌晨两点多，睡得昏昏沉沉的思韧做了个奇怪的梦。
　　梦里白雪皑皑一片，她独自行走在那片看不到尽头的雪地里，像是在焦急地寻找着什么，空中还飘着雪花，冷冽的风肆意地拍打在脸上，仿佛自己是身临其境而非做梦。至少像这样恶劣的天上海是没有的，大概是她的家乡岛城。她走着走着，远远地看见不远处站着一个少年，不知哪儿来的一股力量推涌着她朝着少年的方向大步迈去。
　　风雪呼啸嘶吼，两个人距离愈发近了，但那人却愈发明显被隐没在一片混沌的白茫茫之中。思韧深感疲惫，但坚持向前走，一刻也不停歇，似乎不小心遗失的记忆又走近了，然后又被狂风扬起来的暴雪淹没。那个少年始终矗立在原地，不曾回头看她，也不曾走一步。
　　“好疼。”她呜咽着，浑身冒汗，手指蜷缩着不停地颤抖。
　　于世州睡得并不沉，这点动静足以将他从睡梦中惊醒。顺着一盏极暗的微光摸索着去病床旁，他不敢现在就开灯，生怕刺到思韧的眼睛。
　　“思韧，思韧，你醒醒。”他边试图小声唤醒她边轻晃着她的身体。
　　思韧下一秒紧紧握住男人的手臂，哭道：“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于世州见状喊了医生来。
　　三点多钟思韧才又沉睡过去。他却再也睡不着了，眉头时而舒展，时而微蹙。坐在病床旁边的椅子上守着她，时而在她削瘦的脸颊上摩挲。他并不知道她梦里的“对不起”是给谁的，至于那件事始终盘踞在他心底。但他只能安慰自己周思韧不会再记起那段往事。
　　那为什么心里总是不安呢？
　　第二天思韧醒来时，烧已经退了，精神也比昨天好一些，还吃了半碗粥。
　　“昨晚，”他停顿了三秒，“做梦了？”声音比往常更为柔和，似乎怕惊扰了两人之间流动的空气。
　　“好像是，但是记不清了。”她想了想，又道，“像是个噩梦。”
　　“是不好的事么？”他的手指有意无意的敲击着手中的水杯，目光闪过刹那的忐忑，他又补充道，“算了，既然是噩梦就不要想了。”
　　片刻的寂静里，他屏着呼吸在心里挣扎了无数次。
　　“可能最近压力很大吧。”思韧喃喃道。
　　于世州推掉了手头的工作，专心在医院陪护。
　　但似乎在医院的时间总是会拉长，粘稠又缓慢。她一整天都心神不宁，倚靠在病床上，一头乌黑的齐肩头发被于世州疏得整整齐齐。耀眼的阳光射进病房映在她的脸上，思韧闭着眼睛微微仰着脸沐浴在金灿灿的光里面。
　　于世州给她拿了两本书。有时候读几句就能沉浸里面，有时候空虚虚的眼神又不知道落在了窗外的某一处风景，大概不是真的在看什么。于世州偶然的问候她也只是微微一怔，像是被人从某个很远的小岛屿拉回来，然后笑着敷衍两句，又各自陷入深深的沉寂。
　　傍晚时分，于世州搀扶着周思韧在病房楼下转了两圈。
　　“思韧。”
　　两个人齐刷刷转头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那里站着一男一女，思韧并不眼熟那两个人。她未曾发觉于世州僵住的脸和身子，她准备向前去，但被于世州轻轻拉住。
　　“怎么了？”她很是疑惑。
　　“你不认识他们。”于世州的声音差点被吹过的风盖住。
　　那两个人先行一步走了过来。女人挺着圆鼓鼓的肚子，男人在一旁谨慎搀扶。
　　思韧的眼睛蒙着一片雾气缭绕的织网，所有人的面容都被模糊了。
　　“思韧。”女人再次叫住她，声音微颤。
　　思韧讶然，目光里面只有纯粹的茫然，对方脸上的笑容并不好看，任谁都能看得出来那张笑脸多么的苦涩和僵硬。
　　思韧抬脸与于世州对视，又转头看向对面的女人。
　　“我们是朋友么？”思韧试探地问道，忽然深感愧疚和伤感，又辩解，“对不起，我出了一场严重的车祸，有一些事情忘得很彻底。”
　　女人僵硬的笑容凝固住了，她咬着下唇，哑着嗓音：“哦，原来是这样，我们是高中同学，我叫陈念。”
　　“陈念。”这个名字在她的脑海里搜寻不到，她只好点头告知对方自己记住了。给陈念介绍了身旁的人，又与对方寒暄几句，各自离开了。
　　睡前，她询问于世州认不认识陈念，于世州没有犹豫地脱口而出了不认识，使她有些吃惊。因为每每于世州回答她的问题时，他总是要思虑一番。
　　“那以后我们可以常走动了。”
　　“那倒不必，”于世州拒绝她，然后喉结滚动了一下，似乎有点后悔自己刚才的话，“我的意思是说，现在这样就很不错，况且你们也只是同学关系，又不太了解她的为人。”
　　思韧垂下头，捻了捻手指，没有应答。病房里的空气凝滞，深深浅浅的呼吸声在耳畔回荡着。寂静在蔓延，但并不令人舒适。于世州坐在床尾靠墙的单人沙发，长腿交叠，目光深沉的可怕，是一种深水寒潭一般的沉冷，眼眸闪烁着幽暗的光。
　　对方并不看他，有意回避他送去的眼神，忽然值班大夫推门而入，打破了死寂，片刻的交谈后，又剩下两个无言以对的人，似乎让之后的寂静更为难熬。
　　她不是丈量不出这沉甸甸的沉默，只是真的没力气去想了，上学已经很累了，还要生病，还要处理人际关系。她不是神，做不到统筹兼顾。
　　她捂紧被子闭紧双眼，以为能够与这个悲惨世界隔绝，但其实只是给自己一个徒劳的心理安慰。身体的虚弱将这一切放大好几倍，在她黑漆漆的世界里面上演，静谧的空间她得不到一丝新鲜的氧气，鼻孔呼出的气体灼伤了她。
　　精神的折磨无法得到治疗，疲惫到极致却根本没有办法停歇，也可以说她控制不了自己身体里的焦灼。
　　徐孝旻的身影在她的脑海里一闪而过。
　　“思韧，我可能太爱你了。”静谧的房间里回荡起于世州沉郁的声音。
　　“我们先不说这个了，好么？我想先睡觉，明天还要回学校。”
　　于世州的语气明显着急起来：“你能不能不要总是躲避？你有什么心事或者想法就告诉我，不要总让我猜来猜去。”
　　周思韧压抑着心底的愤意：“我的想法你会听么？既然你都已经为我的生活做了安排和决定，那么我的想法还重要么？”
　　“我从来没有想过要掌控你的生活，你想如何，就如何。”
　　她冷笑一声，道：“你给予我优渥的生活，所以你认为我只是一个附属品，不许有自己的社交和生活方式，全都要以你为中心，对么？”她深呼了一口气，又道，“但我不是任何人的附属品。我发现我们之间的差距真的很大，咱俩过去是如何相处下来的我完全不记得了。如果也是这样，我想我们需要时间冷静下来，重新考虑我们之间的关系。”
　　“这样的差距是我没办法跨过去的，我不是没努力去尝试着走向你，但那太难了。”她对上于世州漆黑的瞳，“你呢？你是不是也尝试着靠近我了呢？”
　　思韧闭着双眸。这种挫败感令她窒息，仿佛是两个人之间亲密无间到没有搁置他人的空间。精神上却隔了一座很高大的山峰，层叠交错，他是山坡那头的猎人，她却并非山这头的猎物，她是空中自由漂浮的一朵云。
　　于世州误以为她就是自己的猎物。
　　“我不太会和你沟通，这是我的问题，”于世州定睛瞧她，然后垂眸低语，“但我希望你别总是冷冰冰。”
　　她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可说话的人正是于世州。
　　“这可能也是我的缺点。”
　　于世州在沙发上坐了一夜，想起很多事情。想起来母亲的温柔似水却模糊的脸；还想起母亲在他的面前被活活打死哭嚎的惨状；高考前一天被人打伤躺在去看母亲的路上；21岁只身一人前往新加坡谈生意，被人在包间里狠狠羞辱；22岁第一次见到雪的样子；周思韧排斥、挣脱、视而不见的样子；想起周思韧说恨他，要离开他······
　　就在悲愤与痛苦之际，一道裹着厚长羽绒服的年轻身影向他走来，漫天飞雪蒙住了他的视线。
　　最后，他又看见22岁的自己，看上去比20岁、18岁更加坚韧，削瘦的背影不再只剩单薄，枯黄的面容第一次有了人的颜色。
　　他在那一年谈成了第一单生意，赚到了第一笔七位数，第一次感受到被人尊重，第一次不再看别人的脸色，看到了第一场雪，遇见了周思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