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迪熊》马达兔

11、尾声

　　之后的一周，我都循规蹈矩地去学校，萍萍还是没有回来，而我的同桌雨岚依旧十分冷漠。就这样过了一周，到了周末，我约上海鸥去了本地有名的寺庙。寺庙在很高的山上，我们坐了缆车上去。这个寺庙很大，算是个景点，在入口处就能看见缥缈的烟。我付了门票。
　　“你还好吧？”海鸥终于开口，这是我们见面后的第一句话。
　　“什么意思。”
　　“为什么来寺庙？”他问。
　　“因为我很早之前就想来了。小的时候，大人就说这里祈愿很灵。”我说。
　　“我听说了……”他说：“所以我才出来陪你。”
　　“喂。我是为了你才出来的。”我说：“你不是要学校里的金鱼吗？我给你找来了。”
　　他惊讶地看着我，随即笑了：“你居然还记得。”我看着他那样子，觉得有些愧疚。书包里的金鱼是我昨天去花鸟市场买的。
　　“可惜我养不了金鱼了。”他说：“昨天我收到了朋友的来信。他开了个公司，好像是做什么金融担保之类的，让我去帮忙。不过不在这个城市。”
　　“好啊。我会想你的。”我说。
　　我们进了大雄宝殿，庄严的佛像伫立在眼前，据说这尊佛像是全国最大的室内佛像。身边有络绎不绝的人跪在蒲团上又起来。我趁着一个空档，也跪了下去。但我的右手还在石膏里，不能作合十的姿势。
　　海鸥也跪了一下，走出大雄宝殿后，他问我许了什么愿。我笑了笑。
　　海鸥苦涩地笑起来，我们来到了阴凉长廊里坐下。海鸥自顾自地说起来：“其实我早就想告诉你，见面可能能说得更清楚。关于你男朋友方蒲的事，我查了一下。你知道另一个死者是谁吗？就是我们之前见到的那个拿枪的瘦猴。林荫之道为了这小子歇业了七天，他们在那里举行了葬礼。我也去了，发现上次接待我们的小个子就是领头的白猫。听林荫之道的人说，应该是瘦猴和白猫在做些不正经的生意，具体是什么他们也说不清。那天晚上方蒲应该是为了救那个女孩的，结果被瘦猴追上，他和瘦猴扭打在了一起，他捅了瘦猴好多刀，而瘦猴在临死前开了他一枪。”
　　听上去非常的戏剧化。我不敢想象一言不发的方蒲为什么会有这样的胆子拿刀。我的脑子里浮现出穿着暴露的、抑制住哭声的温如丝。我想到那天晚上他们手拉手穿过黑暗的树林，身后有着拿枪的男人的追杀，他们好像一对亡命鸳鸯一样。而绝境之时，男孩让女孩逃去不容易被发现的芦苇荡中，并承诺过不了多久就会去找她。但一向懦弱的他为了女孩拼命拖延了时间。而躲在芦苇中的女孩只等来一声枪响……这是可以拍成电影的桥段，浪漫又悲情。可是方蒲，你在当救世主的时候，为何还寄希望于我的出现呢？
　　“我不知道。现在知道这些也没什么意义了。”我说：“只是满足活着的人的好奇心消除他们的恐惧感。你知道吗，那天我离开现场之后，真的去看了我的奶奶。我没和你说过我奶奶，但她让我困惑，为什么所有故事里的老太太都是和蔼可亲的。我奶奶以前做过很多坏事，但都奇迹地逃过牢狱之灾。那天是她动手术的日子，据说是很危险的，如果手术失败，她活不下来。可那天晚上我一进去，就听到她在看直播——你知道的吧，就是那种专骗老年人购物的直播。她就这么躺在床上，安宁祥和，好像因为她生病了，变老了，就变成了一个好人。有那么一瞬间，我产生了很不好的想法——我想让她死。这丑恶的人居然能活这么长时间，而方蒲，才活了十八年都不到。这不公平。”
　　海鸥对我的话不置可否。最后转换话题说：“你是不是也快要考试了？”
　　“你非要在这个节骨眼上说这个事吗？”我不耐烦地说：“是的，是要高考了，还有没几个月。然后我很快就会满二十，三十，四十，最后死亡会来临的。方蒲倒是一步到位了。”我顿了顿：“你知道我对死亡的感觉吗？方蒲出事的那天，好多人都以为我很悲伤。可是我不悲伤，我说不清。活人对于死亡的感觉，不该是悲伤、恐惧。我不相信什么来世，也不相信死后的世界。相较于这里的神明来说，死亡更像是不可撼动的什么神，就像一块巨大的看不见边际的黑墙立在前面，像是深不见底的深渊而已。这里的神明，你可以说是人类想象出来的，它无法和死亡这种自然存在的东西抗衡。”
　　“我听不太懂。”海鸥说：“但听上去挺牛x的。”
　　“我说的我自己也不太懂。有时候我只是说点话而已。”我说。我翻出了书包里的金鱼，它被我装在一个不漏水的盒子里。透明的盒子里，它无神地停在那里，通体的黄红色让人想到了一些金属元素。我们所在的长廊围着的是一片荷花池，白色的观音像亭亭地立在水池中间，捻着柳条慈眉善目地看着水面。微风吹过，我的头发上起了一阵阵的涟漪。水里有许多游动的金色的大鱼，还有一些大乌龟爬上菩萨的莲花座晒背。我打开盒子，将金鱼“哗”地倒了进去。那金鱼抖动了几下，瞬间融入了鱼群之中。我们就这样盯着荷花池看了好久好久，享受了一阵又一阵的微风。
　　“诶，你哭什么？”我听见海鸥说。
　　“对不起。”我听见自己说。

　　我没有去方蒲的葬礼，我尝试着将他忘掉。一起忘掉的，还有我作为化学竞赛生的经历。我以前读过一个有趣的小说，里面是说一个一直痛苦的杀手为了不再痛苦，决心忘掉所有的过去，成为一个崭新的人。而她真的这样做到了，成了一个没心没肺的快乐的人。我决心也效仿她。我将方蒲送我的小熊发夹丢进了学校的垃圾桶，将大量的化学书和卷子卖废品卖掉。渐渐地，我不再经常愤怒，悲愤，我其他科目的成绩也渐渐补起来了。心理医老师好像很欣慰看到这样的我，因为她在吃饭碰到我时由衷地说：“你知道吗？我好高兴看见你这样。”我对她笑了笑，并没有说什么刻薄的话。
　　有时候我也会在校园里看到温如丝，我们会友好地打声招呼就再无交际。有时候我想问她，方蒲有没有和她说过我的事？他是如何评价我的？但我没有做这样无意义的事。
　　方蒲离开后的两周，我的右手石膏拆掉了。医生告诉我，还是要谨慎地活动。但这比我之前自由多了。我能写更多的题了。
　　方蒲给我留下的还有一封未知的信。那一封信，方蒲可能根本不知道它的存在。我也没有将这封信交给他的家人。他去世后，我压抑住强烈的想要把它拆开的欲望。拆信是不对的，这是对个人隐私的尊重。最后我决定，在我把它彻底销毁前，我该去见见寄信人。见过以后，我就准备完全忘记方蒲。
　　我来到了苏平路666号，最开始我并不知道是什么地方。我坐了快两个小时的公交车才到，原来这里是一个位于市郊的特殊医疗研究中心。我来到了前台，询问那个寄信人的名字“张戾”，并说我是她的朋友。护士便把我领了进去。
　　医疗中心很干净，没有普通的医院这样嘈杂，也没有奇怪的让人恐惧的消毒水味道。大庭和走廊里都放着巨大的龟背竹和另一些叫不出名字的宽叶盆景，墙壁刷成了绿白色，午后的阳光透过来，显得中心里生机勃勃的。这里的病人都穿着白色的制服，看上去不像是病人，而像是什么未来科幻片的角色。我捧着一束百合花，有一个人好像又怕又爱的样子，想要凑上来看看百合花，但离我5米远时又飞快地逃开，但又亦步亦趋地保持着适当的距离跟踪我。护士说这是没有关系的。
　　护士领我到了像是图书馆的地方。在一个角落里，有个和我年龄相仿的女孩坐在轮椅上，正面带笑容地往一个本子上写写画画什么的。我问护士：“她是我小时候的伙伴，后来很多年没见了。我听说她生病了才想着来看看。她究竟是得了什么病？”
　　“她得了失语症。现在得这种病症的人越来越多。我们中心也在专门研究这种病症的成因。因为像是她这样的失语症患者并不是传统的因为大脑中语言中枢受损而导致的失语，好像是……她们自己选择不说话的。”
　　“这样的人很多吗？”我问。
　　“对，尤其在年轻人里简直是像传染病一样。我们这里最近接收很多。我都快习惯了。”护士突然说道：“所以啊，看见你这样滔滔不绝的年轻人，我倒是觉得很振奋呢。”
　　“哦……”我不好意思地说。因为目前为止我好像和她说的话不超过5句。
　　护士又交代了一些注意事项，便留下我和她两个人了。书架让这角落形成了一个半封闭式的空间。我将百合花放在一旁，在她身边蹲下来好与她平视。她好像是我们学校的学生。我看她的笔记本上，画着许多看不懂的符号。符号整齐地排列在横线纸上。
　　而她好像终于发现了我的存在，疑惑地但不失礼貌地微笑着看着我。我拿出了那封信，说：“这是你寄给方蒲的吗？”她困惑地接过信，仿佛见到什么不认识的东西一样翻来覆去地看。
　　“那个人，前不久去世了。他没来得及看这封信。”我说。她明显震了一下，瞪大了眼睛看着我。
　　“我无意中获得了这封信，但是我不想拆开。我觉得还是物归原主比较好。”我说。
　　她紧皱着眉头，露出了一种悲怆的表情。她撕开了信封，又将信纸展开，仿佛在仔细地阅读。我也借此机会得以见到这封信的真面目——那上面整齐地排列着和笔记本上一样的符号，我什么也看不懂。这是谜语吗？是她和方蒲间联络的暗号吗？失语的她没法回答我，死去的方蒲更无法回答我。
　　她的表情复杂，我没法从她脸上读出来什么。于是我将百合花放在她搭了毛毯的膝盖上，凝视着她。很奇怪，虽然我不认识她，但我却觉得无比亲切。于是我在地上蹲了下来，将头也放在她盖着毛毯的膝盖上。百合花和笔记本顺其自然地掉落，我能更好地感受到毛毯的触感和她的体温，柔软又温馨，好像一只巨大的泰迪熊。我靠在她的膝盖上，获得了前所未有的安宁。有一瞬间，我想要生生世世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