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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刻坊绝不能停 ...

  •   又过几日,谢昭托不少人打听,总算把卞家刻书铺的李善刀老师傅请了来。

      之前靠别家刻书,不仅要分走大半利润,赶上忙时还得等工期,实在太不方便。
      她已拿定主意,要让自己的集贤书肆,也添上刻书的本事。

      李善刀眯眼打量谢昭,眼底尽是轻慢。
      他一大把年纪,在刻书行当浸淫四十余年,刀下的字版能堆满几间屋子,本是要回乡下老家含饴弄孙的。

      集贤书肆刘掌事三顾茅庐,言辞恳切,他只道是遇到了哪位慧眼识珠的儒商文士,却万万没想到,这书肆东家竟是个如此年纪的小娘子!

      他略一叉手:“谢东家,老朽年迈体衰,眼花手抖,只怕担不起东家的厚望,误了书肆的大事。还请东家另请高明吧。”
      言语间,摆明不愿意留下。

      谢昭不慌不忙地站起身。
      她并未因对方的怠慢着恼,反而执起茶壶,为李善刀续上热茶。

      “李师傅,您这双眼睛,看过、刻过的版,比我这里所有的书加起来还多。您的手或许慢了,但您心里那杆衡量字好字坏、版优版劣的秤,却比任何人都准。”

      李善刀眉毛一动,撩起眼皮又看她一眼。

      谢昭继续道:“我请您来,并非要您亲自操刀,日夜赶工,而是要请您坐镇。
      我集贤书肆若要刻书,那必然是是校勘精良、纸墨上乘、可传可藏的好书。
      这版式该如何定,该选何种木板,刀该如何下,非您这样的老师傅掌眼不可。”

      李善刀仍不作声。

      “卞家铺子出的《周礼》一卷,第十三页,‘庖人’一节,‘凡其死生鲜薨之物’的‘薨’字,刻工刀力稍弱,右半部转笔处略显臃肿,与通篇字体微有不合。
      我猜那绝非出自您手。若您当时在旁,定不会让那样的版片刷印,坏了全书的气韵,是吧?”

      李善刀端着茶杯的手猛地一顿,眼中轻慢褪得干干净净!
      《周礼》卷的瑕疵,极不起眼,非浸淫此道之人绝难察觉。

      他当年因小恙告假两日,回来后版已刻成,为此还暗自懊恼了许久。
      这事他从未对外人言,眼前这小娘子竟如亲眼所见一般!

      他放下茶杯,挺直腰背,重新审视眼前这位年轻的东家。
      她并非不知天高地厚,而是真的懂行,且有极高的追求。

      半晌,老匠人眼底的精光缓缓凝聚。

      他轻轻吁口气,犹疑道:“谢东家,并非老朽看轻您。只是在长安经商,免不了要同市署打交道。您一个未出阁的娘子,若无倚仗,怕是难应付那些人脉周旋。”

      从前卞东家便时常不在铺中,不是今日要与街使饮酒,便是明日需打点市署官吏,其中辛苦,他亲眼见过。

      谢昭指向门外招牌,应道:“李师傅请看,我这集贤书肆,左邻国子监,右毗崇文馆,客源从来不愁。
      您觉得,若真无人撑腰,我能在此处立足开业么?”

      李善刀沉吟片刻,郑重道:“是老朽眼拙。谢东家既能在此处开书肆,想必自有门路。”

      他顿了顿,压低声音,“只是市署那班人,惯会看人下菜碟。东家年轻,又是女子,他们明面上不敢如何,暗地里刁难、拖延文书,也是常有的事,倒不得不防。”

      午后,谢昭正同李师傅查看新收的梨木板,前堂传来一阵喧哗。

      帘子“哗啦”一声被粗暴掀开。
      几名市署吏员闯进刻坊,为首的王录事面皮白净,眼神苛刻。

      “谁是东家?”他拖长调子。
      谢昭上前一步,神色平静,“是我。”

      见她毫无惧色,王录事顿觉折了面子,冷哼一声,从袖中抽出《山海异闻录》。
      “有人举告!集贤书肆刊印邪书,蛊惑人心!”

      来者不善。
      谢昭应道:“录事明鉴,这书中所载奇闻,多源自《山海经》《拾遗记》等古籍,不过供人消遣,何来蛊惑人心之说?”

      “巧言令色!”王录事翻开书页,指尖重重一点,“看看!精魅惑人,言语放荡,这还不是蛊惑?”

      不等谢昭答话,他又疾翻几页,厉声道:“还有这‘无肠国民,表里不一’!是在影射谁?莫非是讥讽朝中百官皆口腹蜜剑之徒?!”

      这指控恶毒至极。
      谢昭袖中手指收紧,面上却笑了一下:“录事解读深刻,在下佩服。”

      “只是您误会了。‘无肠国’出自《山海经·海外北经》,并无他指。
      至于精魅,《任氏传》等经典亦不乏此类情节,莫非都是低俗蛊惑之物?”

      她直视对方微微变色的脸,从容道:“当今圣人开明,是以文风鼎盛。若录事仍觉不妥,不如我将此书送至国子监,请诸位博士公断?”

      王录事语塞。
      他只是拿了旁人好处前来刁难,岂愿将事情闹大?
      半晌才憋出一句冷哼:“我不与你这妇人逞口舌之快!你若识相,立刻交出‘十洲客’,本官或可既往不咎!”

      谢昭心下雪亮,原来症结在此!
      她之前将书稿交予王掌柜刻印分利,让他赚得盆满钵满。如今自己开刻坊,断了姓王的财路。

      王录事逼她交出“十洲客”,分明是假公济私,好让王掌柜能继续掌控这棵摇钱树!

      想通这一层,王录事那副义正辞严的嘴脸在她眼里愈发可笑。

      王录事逼近谢昭:“谢东家,我看你敬酒不吃吃罚酒!”
      “我管你背后有谁撑腰!今日,你若不把‘十洲客’交出来,”

      他话音一顿,目光扫过一旁的刻工学徒,声音陡然拔高:
      “我现在就能让你这刻坊马、上、停、工!”

      他身后的吏役同时上前一步,手按在腰间棍棒上,大有一言不合就动手砸场的架势。

      这不是虚张声势。
      市署有权以“稽查”为名,暂封铺面。一旦被贴上封条,无论最后能否解封,生意和名声都完了。

      刻坊绝不能停!
      谢昭飞速思索,要去找谁解围。

      一个温和的声音传来,“哟,今日这集贤书肆,好生热闹。”

      王录事看对方穿着女官服,品级不低,方才的气焰不由自主地矮了三分。

      陆尚宫道:“谢娘子,太后命您抄录祈福经文,今日该呈入宫中,娘娘可还等着呢。”
      她说着,极快地朝谢昭眨了下眼。

      谢昭心领神会,立刻蹙起眉,露出一副极为难又委屈的模样:“回陆尚宫的话,怕是还得再等些时辰。”

      她怯生生地瞟向一旁:“这位王录事说我这书肆刊印邪书,要立刻查封刻坊,我心绪不宁,手也发抖,实在无法静心为太后抄经。”

      陆尚宫缓缓转过身,像是遇到极大的难题:“王录事,这可如何是好?
      太后礼佛心诚,专指谢娘子这份清净心思和一手好字来抄经。您今日这般动静......”

      她略一停顿,仿佛真心实意地替他着想:
      “我这差事办砸倒没什么,只是娘娘若问起缘由,唉,不如您稍后随我一同回玉华宫,亲自向太后解释这‘邪书’的详情?也免得娘娘怪罪,您看如何?”

      王录事冷汗浸湿后背。
      去玉华宫?跟太后解释他为难替她抄经的娘子?他有几个胆子?!

      他连连后退,“误会!都是误会!是在下唐突!谢娘子,对不住,实在对不住!”
      他再不敢多看陆尚宫一眼,带着手下灰溜溜地夺门而出。

      眼见这麻烦被如此轻描淡写地解决,谢昭心下稍安。
      忙转入内室,捧出经文:“多谢尚宫今日为我解围。太后娘娘要的经文已经备妥。

      刘掌事立刻奉上银票,笑容满面:“一点心意,请尚宫吃茶。”

      陆尚宫轻轻推回去:“谢娘子的心意,我心领了。但这茶钱,我万万不敢收。”

      她凑近些许:“我在太后身边伺候,娘娘深居简出,独独惦记谢娘子的经文,每日都要问上一两句您的近况。为您说句话,不过是本分,怎敢再受您的谢仪?”

      她这是点明,太后的关注就是最大的护身符,这份隆恩,远非银钱能够衡量。
      谢昭心中疑云丛生。
      这恩宠来得突兀又莫名,虚实难辨。

      想不明白,索性将念头暂搁一旁。
      贵人之事莫测,眼下还有更紧要的麻烦需得解决。

      她转向刘掌事,吩咐道:“派人盯紧王掌柜,他近日见什么人,做什么事,都细细报与我知。”

      安排完此事,谢昭心中并未轻松。
      经此一闹,她越发觉得这书肆根基尚浅,仅靠一本风靡的话本,终究如无根浮萍,经不起风雨。

      若要书肆长远兴盛,就不能只倚仗市井趣谈。
      印佛经,售科考经义,这才是能扎下根、立得稳的正经路子。

      *

      大慈恩寺,唱卖人站在高台,手持袈裟,唱道:“已故法慧禅师绣金袈裟一件,起沽五十两!”
      台下众人纷纷叫价:“六十两!”、“一百两!”

      谢昭等得心焦,她对这类器物并无兴趣,今日的目标,唯有一物,那便是《西域求法秘录》。
      此书记录禅师西行见闻,不仅包含佛法,还包含西域诸国的历史地理隐秘,无论私藏研读,或是刻印售卖,都很有价值。

      终于等到这卷手稿,谢昭立刻扬声:“一百两!”
      有人紧接着喊:“二百两!”
      “三百两!”另一处又响起竞价声。

      果然,这《西域求法秘录》极为抢手,显然今日不少人都是冲它来的。
      叫价声此起彼伏,一路飙升,转眼已喊至八百两。

      谢昭咬唇,高声道:“一千两!”
      心里却忍不住算账,这得再卖多少本《山海异闻录》才赚得回来!

      台下霎时静了静,眼看没人再接话。

      谢昭刚以为得手,角落传来一道低沉的男声:
      “一千一百两。”

      是谁这么财大气粗?
      她下意识拍了拍心口,既紧张又不甘,立刻追价:“一千二百两!”

      那人却毫不犹豫,稳稳接道:“一千五百两。”

      谢昭举牌的手僵在半空,最后还是垂了下来。
      太后近来是赏了些东西,一千五百两她不是拿不出,可犯不着为一卷手稿跟人硬拼。

      唱卖人一锤定音,“一千五百两成交!”

      谢昭朝出价之人看去,竟是裴度!
      裴度也在人群中看见了她,眼中讶异。方才竞价激烈,他竟未听出那道执拗的声音是谢昭。

      他见谢昭眼巴巴地望着手稿,下意识便要上前,想跟她解释些什么。
      谢昭已经对着他的方向,屈膝行了一礼,转身融进了人群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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