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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鱼已赔给娘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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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城,集贤书肆后院。
谢昭将《山海异闻录》书稿整理好,轻轻舒了一口气。连着几日赶稿,好在最后三章终于完成。
“把这几章拿去墨香阁给王掌柜吧,叫他别再日日催了。”
芍药接过书稿,抿嘴笑:“如今满长安都传‘宁误描眉,不误山海’。上回我去送稿,王掌柜说他家门槛都要被催更的客人踏平了,若再不见新章,怕是要有人来砸招牌啦!”
谢昭揉着手腕,她写话本时特意在紧要处戛然而止,这‘欲擒故纵’的手段,可是让众书迷抓心挠肝,又爱又恨。
但自己的书肆没有刻坊,先前要印《山海异闻录》,便寻了墨香阁王掌柜合作刻印。
只是好景不长。
那日她入玉华宫觐见太后,晨起理妆时,心心念念想着稍后要去找崔延,竟忘了用脂粉遮住颈上的凤羽胎记。
太后盯着她,不出几日,宫中便传来懿旨,说她八字与太后相合,封她为“玉漱真人”,命她为太后抄经祈福。
她又要抄经,又要赶稿,时常累得手腕发酸。
今日总算能暂时松快片刻。
墨竹蹲在树杈上,手里有一搭没一搭地揪着柳叶,院墙外那棵可怜的老柳树,已被她薅得半秃。
这丫头自打跟着她以来,何曾受过这等束手束脚的憋闷?
谢昭起身,“今日不写了,附近不是有条河么?咱们去河里玩。”
墨竹眼睛一亮,利落地从树上跃下,两人一路小跑着往河边去。
河水清透,混着岸边青草与野薄荷的清香。
谢昭脱了鞋袜下河,凉丝丝的。
她捡了几根枯枝,又薅把青藤,三两下编成个篱笆状的鱼笼,往河湾浅处一扎。
“把鱼往这儿赶,保管能逮着肥的。”
襦裙沾了水,她干脆把裙摆往上一撩,露出半截白皙的小腿。
几条大鲫鱼游过来,眼看就要靠近鱼笼。
墨竹性子急,一见鱼影就咋咋呼呼扑腾,惊得鱼群四散。
谢昭连连跳脚:“慢点儿!你这是捉鱼还是赶贼啊!”
她双手拢在身前,把鱼往鱼笼里赶,脚踝忽然被身后涌来的水波扫了一下。
一个锦袍郎君蹚着水过来兴师问罪,冲到墨竹面前,抬手就指着人,唾沫星子溅了人家一脸,“你们是哪来的野丫头?在这大呼小叫!”
谢昭一把将墨竹护到身后,“你又是哪来的狂徒?这河是你家开的不成?”
卢湛的手还在空中,顿时怔住。
他原本是来寻事,可目光落在谢昭身上时,却像被什么勾住了似的挪不开。
少女一身鹅黄襦裙,肌肤被水光映得如玉生辉,眉眼盈盈,好不娇艳。
满腔火气早消了大半,方才要呵斥的话全忘了,心里反倒飞快盘算起:得寻个由头邀她去树下同饮,好叫那帮损友们瞧瞧自己这番艳遇。
墨竹没了赶鱼的兴致,蹲在一旁翻石头,刚扣住一只青背螃蟹,余光就瞥见这人盯着自家娘子不放。
她把螃蟹往兜里一塞,随手抡起块大石头,“噗通”一声砸在卢湛脚边,溅起的水花劈头盖脸淋了他满身。
卢湛的锦袍湿了大半,头发也滴着水,刚压下去的火气又“噌”地冒上来,指着墨竹的手直抖:“你没长眼吗!”
墨竹拍掉手上泥渍:“方才被个蠢货晃了眼,竟蓦地瞎了。”
卢湛脸色发青,弯腰也要搬石头,却不妨墨竹身形一晃,不知怎的绊了他一腿——
“扑通”一声,他结结实实跌坐水中,锦袍泡得鼓鼓囊囊,活像一只落汤鸡。
谢昭看得直乐,弯腰捡起颗小石子,往水面一弹,水花精准溅他脸上:“这河底的软泥,倒与郎君很配呢。”
树荫下众人见卢湛迟迟不归,渐渐坐不住了:“他人呢?别是叫水冲走了罢?”
裴度端着酒盏:“他呀,要么是和人吵忘了时辰,要么是遇上了能勾魂的美人。”
众人大笑,又等了两盏茶的功夫,仍不见卢湛踪影。
裴度只得起身:“我去看看,别真让这夯货惹事。”
他褪了乌靴,脱了锦袜,踩进河里,河底的石子有些硌脚,没走多远便失笑。
卢湛瘫坐河心,发髻散乱如鸡窝,青色外袍浸得透湿。
裴度几步过去,拽起直骂娘的卢湛,“你这是闹哪出?”
一抬眼,谢昭正站在岸边的柳树下。
卢湛站稳后,扯着嗓子跟墨竹对吵。
裴度没心思劝架,目光落在谢昭身上。
他猜八成是卢湛先口无遮拦,得罪了人家,可再看谢昭。
她看着自己,目光清清冷冷,像是二人从未见过似的。
便故意把脸一沉,叉手道:“娘子,我这朋友纵有不是,说到底也只是一人。你们这边两位联手,把他推入河中湿了衣袍,总该给个说法吧?”
墨竹撸起袖子:“那他一人,我也一人!不服咱们再较量较量!”
卢湛往裴度身后缩了缩,探出个脑袋,嘴上嘟囔:“你这野丫头!赔我的云锦!这可是吴郡新进的料子,浸了水就全毁了。”
谢昭哪里肯认,下巴微微一扬:“分明是这位郎君先闯进来,惊了我们的鱼!”
她指向岸边鱼栏,“方才好几条大鱼都要入笼了,被他一吓全跑光!我们没找他赔鱼,他倒先要说法?”
裴度眼底兴味更浓,笑道:“这有何难?”
他返身取来黑漆长弓,搭弦发矢,一气呵成。“嗖嗖”几声锐响,箭簇破水而入。
不过片刻,他便俯身用箭杆挑起几条尺长的肥鱼,尾鳍还在扑腾着。
墨竹贴近谢昭耳畔:“娘子,这是硬茬,我打不过。”
谢昭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
野外的鱼游得飞快,水会改变视线,箭射进水里还得克服阻力,此人每一箭都扎在鱼鳃附近,没半分偏差。
这份眼力、手劲,还有专注力、准头,必是高手中的高手。
目光顺着箭杆往上移,落在他脸上时,她微顿了半瞬。
他的眼睛生得好,眼尾微微上扬却不锐利,瞳仁深邃,方才拉弓时凝神专注,此刻望向岸边,眼底多了些漫不经心的笑意。
裴度见她裙摆湿透,贴在腿侧,轻笑:“鱼已赔给娘子了。那我这朋友的衣裳,又当如何?”
谢昭腹诽。
这人看着气度不凡,也是个世家子弟,今日这点口角之争,竟还揪着件衣裳不依不饶?
卢湛倒是先急了,赶紧从裴度身后探出身,摆手道:“不必不必!一件衣裳罢了,怎好让娘子破费!”
又偷瞄谢昭侧脸,语气软了三分,“娘子若得空,不如去岸边大槐树下,我带了雨前茶,同饮一杯解解暑气?”
谢昭心内暗笑,徉怒看向串在箭上的鱼:“我原是要捉活鱼养在池子里解闷,郎君倒好,全射穿了,这还怎么养?”
她顺势后退半步,“既然你这朋友都不计较衣裳了,我们就此告辞了。”
墨竹拎起那几条还在扑腾的大鱼,二人转身便走。
卢湛望着美人背影,扭头埋怨裴度:“多好看的小娘子,你偏要咄咄逼人讨说法!这下倒好,她姓甚名谁,家住何处,我一句都没问出来,连下次去哪找都不知道!”
裴度恍若未闻,只望着那抹渐远的身影,唇角无声一勾。
*
谢昭在书肆美美地喝了鱼汤,暖意融融,埋头校稿。
一阵脚步声撞进院来,怀里的书稿被一把抽走。
不用看,也知道是崔延。
他语气酸溜溜的,“原来就是为这些劳什子冷落我?我说这些时日怎么连个人影儿都见不着!”
谢昭眼底漫开笑意,对上他故作愠怒的眼神,“本打算忙过这几日,就去找你的。”
崔延控诉道:“在龟兹的时候,不知是谁醉了酒,说我像她养过的海东青,又傲气又黏人,回了长安倒好,对人家三日不见,四日不理的!”
谢昭听他翻旧账,心中愈发好笑。这人揣着明白装糊涂,就等着她服软,说几句好话呢。
她声音绵软,“好哥哥,且饶我这一回吧!”
这声 “好哥哥” 叫得崔延心内酥痒,连骨头都轻了三分。
“这是从哪本闲书学来的浑话?再唤一声,今日便饶你。”
谢昭起身,慢慢靠近他,他身上还有一些铠甲的冷意,想来是刚从羽林卫营里过来。
她停在他面前,仰着头看他,“崔将军,你把眼睛闭上。”
崔延屏住呼吸,乖乖闭上眼,连肩膀都绷得有些紧。
谢昭看着他这副紧张又期待的模样,心里偷乐。
他这副样子,倒像是盼着什么天大的好事,若不让他急一急,岂不可惜?
她故意放慢呼吸,看着他睫毛轻颤,一秒、两秒、三秒......直到他忍不住要睁眼,才捂着嘴笑出声来。
“昭昭!”崔延睁眼,瞬间明白自己又被耍了。
一股热意冲上耳根,也不知是窘还是恼。
“皇后已经应允,会在圣人面前为我们请婚。”
作为皇后胞弟,他若求娶谢昭,只需进宫求天家赐婚,少了许多波折。
这桩事,他越想越觉得前程似锦。
横竖过不久她就要嫁入崔家,到时看她还怎么躲,那点子懊恼便化作胸有成竹的笃定。
谢昭心里软下来,她知道他为了这桩婚事,定是在宫里跑了不少趟。
可嘴上却不愿轻易服软,坐回椅中,故意皱着眉:“谁说要嫁你了?如今我在书肆不知多自在,想睡就睡,想写就写,才不要跳进你们崔家的高门大院。”
崔延心头爱极,凑过来,温声道:“嫁给我有什么不好?往后,你想写多少奇谈怪论都成,就算要把崔家改成书场,也全凭卿意。”
谢昭翻着书,嘴硬地没接话。
直到他看了看天色,不舍地说要回羽林卫营,她才在他转身时,在他脸颊偷偷啄了一口。
他走后,谢昭拿起账本,看了一会,心里便直犯嘀咕。
当初跟王掌柜约定刻《山海异闻录》时,说好刻成后两家一起售卖,集贤书肆取四分利,墨香阁拿六分利。那时她只想着能把书印出来便好,可谁能料到,这书竟卖得这般红火。
若还按当初定的四分利,自己岂不是亏大了?
今晚必须去找王掌柜好好谈谈,重新商议分利才是。
裴度一脚跨入墨香阁门槛,眼前一亮。
烛火下,谢昭立于书架旁,正与掌柜说着什么。
近来有本《山海异闻录》很是风靡,他原是应堂妹裴仪之托,来这儿帮她买新出的章节。
谢昭低声争辩,“王掌柜,当初说好试印四六分利,可如今,洛阳、扬州、益州都来求购,若仍循旧例,未免不公。”
王掌柜放下手中算盘,拿出契书,摊在她面前,陪笑道:“娘子明鉴,您看这契书,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当初咱们可是约好了的。再说,刻板、纸墨、人工,哪样不要银钱?我们墨香阁也有不少开支啊。”
谢昭顺着他的目光瞥向里间,隐约看到几摞比人还高的澄心堂纸,心里门儿清。
那梨木雕版只用雕一回,如今《山海异闻录》印得满长安都是,本钱早翻了百倍不止。
见美人蹙眉,卢湛当即挺身而出,一把扯过裴度,高声道:“老匹夫安敢欺人!
我这朋友是太府寺少卿兼知度支事,专管两京诸市。你这铺子还想不想开下去?”
裴度不赞同地皱眉,虽不知谢昭因何与这掌柜争执,他却不愿以官身干预寻常市井纠纷。
谢昭心下暗恼,怎么又是他们!
当初签下那契书,本就是她思虑不周。方才她好言好语跟王掌柜交涉,眼看王掌柜神色松动,似有让步之意,偏生被这二人横插一脚,倒像她仗着有人撑腰,故意欺压。
时机已失,再争下去,反而落了下乘。
只好转向王掌柜,“不必争执了,王掌柜,还依当初的契书行事。”
她说着,取出最新写好的三章书稿,放在柜台上,不再多言,绕开卢湛,径自离去。
卢湛瞪着门帘埋怨:“好个没心肝的小娘子!我好心帮人,反遭雷劈!”
裴度肩头微颤,望着那抹窈窕消失在夜色中,忍不住轻笑出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