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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寻他作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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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舅当真不随我去益州么?”
谢昭望着他,甚是担忧。蜀地气候温润,总比长安这是非地来得安稳。
孟拙朗声一笑,摆手道:“我与书肆李师傅甚是投缘,我们一老一残,正好作伴著书校字,反倒清净自在。”
谢昭知他心意已决,再劝无用,便转身向刘掌事细细交待:“我离京之后,书肆生意不必求进,但以安稳为要。一切照旧便是,免得生出旁的事端。”
城门外,谢昭勒住马缰,有些意外,“裴少卿今日也要远行?”
裴度斜倚在柳树上,缰绳松松挽在指间,似在等人。
裴度看过来,唇角带着惯有的和煦笑意:“这还不多亏公主?那夜听了你的话,昏了头去捉奸。如今可好,碍了永泰公主的眼,到底是被赶出了长安。”
谢昭没听出他话里的玩笑意味,面露愧色:“此事确是我思虑不周,连累了你。”
裴度见她当真,笑意更深:“不过倒也巧了,此番南下,正好能与公主同行。”
两人并辔,走了约莫半个时辰,忽见前方旌旗蔽空,和亲仪仗像一条长龙,迤逦数里。
原来朝廷与吐蕃的盟约早已定下,和亲的鸾驾,恰在今日启程。
谢昭沉声问道:“前几日隐约听闻些风声,只是这要去和亲的□□公主究竟是何人?我竟从未听闻宫中有此封号。”
裴度勒马靠近,低声道:“便是杨文佑的胞妹,杨文姝。”
竟是她?谢昭惊得险些坠鞍,“她为何会去和亲?”
裴度看着前方,“杨家倾覆后,韦家当天便跟她退了婚。那些日子宫中正为和亲之事焦头烂额,她便主动自请远嫁。若非如此,杨祭酒岂能这般轻易脱身?只落得个归乡耕读的下场?”
谢昭攥紧缰绳:“不想竟连累了她。杨文佑可知此事?”
裴度沉声道:“纵使当初不知,如今也该知晓了。”
他抬手指向前方旌旗,“听闻□□公主特意命仪仗在京郊会昌驿站停留一日,便是为了与兄长见最后一面。”
谢昭不以为然:“何来‘最后一面’之说?若她日后思乡心切,朝廷遣使接她回长安省亲便是,又不是再无相见之日。”
“几无可能了。”裴度轻轻摇头,“她若嫁与西域诸国,想归乡探视尚且容易些。可嫁入吐蕃......"”
话至此处,他微微顿住,只余下一声轻叹,将未尽的艰难与无奈都藏在了风里。
谢昭胸口如压巨石,连呼吸都变得滞涩起来。
会昌驿站外,杨文佑已伫立多日,眼窝深陷,形容憔悴。
当和亲队伍的旌旗终于出现在官道尽头时,他顾不得整理衣冠,三步并作两步迎了上去。
他一把攥住妹妹的手腕,将人拉进偏厅:“可是爹爹逼你应下这和亲之事?你告诉我!”
“非也。”杨文姝拂开兄长的手,慢条斯理地整了整衣袖,语气平静得像在说旁人的事,“是我自愿请命,与旁人无关。”
杨文佑一拳捶在案几上,“荒唐!吐蕃至今不肯称臣,你去那里与质子何异?更别说高原苦寒,风俗迥异,你如何受得住?”
杨文姝望向窗外,“留在长安,与远赴吐蕃和亲,于我而言,并无分别。”
杨文佑突然压低声音:“我已打点妥当,只需寻个机会,谎称你暴病而亡,你便能跟着我留在怀州,安安稳稳过一辈子。”
杨文姝猛地转身,打断他的话,“阿兄!我乃奉旨和亲,肩负的是两国邦交,你竟要我做逃兵?”
“那去扬州如何?益州也可......”
杨文佑声音渐弱,在妹妹决然的目光中颓然住口。
谢昭一行也在驿站歇脚,院中车马交错,士兵们饮马刷鞍,尘土飞扬,满是喧嚣。
忽然,一道熟悉的身影闯入视线。
他步幅从容,竟与当年龟兹初遇时,那个鲜衣怒马的少年将军,一般无二。
崔延在她三步外驻足,“公主安好。可否允臣陪公主到附近走走?”
谢昭未发一语,只是翻身上马。
崔延眸光微动,旋即会意,策马引她往驿外那条荒僻的小径去。
小路蜿蜒着伸入入林,草木疯长,倒与当年龟兹城外,她最爱的那片纵马荒地,有几分惊人的相似。
这一日,谁也没提两家的血仇,没提长安的风波。
崔延对她百依百顺,她勒马看云时,他便静立等候;她扬鞭疾驰时,他便不远不近地护在一旁。
似乎又回到了龟兹的年月里,那时风是暖的,沙是软的。
行至驿站门前,崔延忽然驻足,终是开口:“公主,臣有一事,必须相告。”
谢昭的心猛地揪紧。
若他此刻开口挽留,哪怕只说一句不舍......
“臣要成婚了。”
谢昭耳畔是轰然炸开的嗡鸣,四肢百骸都像浸在冰水里。
“成婚?”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从很远的地方飘来,“崔将军特意等在此处告知,莫非是来讨我的贺礼?”
“臣不敢。”崔延的声音里裹着痛意。
谢昭猛地扬鞭,劈空抽下,“好!好个风流无俦的崔郎!”
崔延肩头瞬间绽开一道血口。
他却反倒向前挪了半步:“若能让公主消气,无论何种责罚,臣都受得。”
“你今日的殷勤算什么?莫非你觉得,我堂堂兰陵公主,稀罕你的怜悯与施舍?”
她恨他此刻的坦诚,更恨他今日步步温柔,将她的心绪撩拨得忽上忽下,最后却用一句 “成婚”,将她所有的期待摔得粉碎。
崔延眼中痛色更甚,他望着她,一字一顿,像是耗尽了全身力气:“惟愿公主......觅得良人,岁岁安康,一世无忧。”
第二鞭终究没能落下。
谢昭手腕虚软,长鞭从掌心滑落,在地上拖出一道浅痕。
她踉跄后退,后腰却撞上一道臂膀,崔延长臂一伸,在她失衡的瞬间,稳稳将她扶住。
那声久违的“昭昭”甫一出口,谢昭骤然爆发:“谁准你这样叫我?”
驿站众人惊恐的视线中,崔延的袍子染着血,却仍固执地张开双臂,迎着谢昭的踢打,任由她将所有的委屈与愤怒都发泄在自己身上。
苗璎从驿站内匆匆奔出,脸色煞白地穿过人群,一把架住谢昭,“公主!”
谢昭声音发颤:“他要娶谁?”
“是怀州防御使之妹,名叫黄绮。”
谢昭眼中血丝分明,像被逼到绝境的困兽,“黄绮?她父兄是何等人物?是开国公侯,还是柱国将军?她配吗?”
话音戛然而止,她如遭雷击般僵在原地,此刻自己口不择言的样子,与从前的杜湘何其相似。
原来她也会这样,为了一个求而不得之人,失了所有教养与体面。
“公主,他有苦衷!孙烈半月内三次带兵埋伏,想取他性命。晋王、楚王的暗探更是在怀州四处作乱。前日夜里,他还中了一箭。”
谢昭望向崔延——方才那一鞭,正正抽在他尚未愈合的箭伤上。
可凭什么?凭什么她就能堂堂正正站在他身旁?
次日天刚蒙蒙亮,和亲队伍与谢昭一行便各自重新启程,朝着不同的方向出发。
崔延将墨竹重新派回谢昭身边,如今,这是他能为她做的最后一件事。
他站在山岗上,望着谢昭的马车缓缓驶离,车轮驶过,像从他心头碾过。
苗璎攥着马鞭,埋怨道:“公主哭了整整一夜......你何必当面说这些,让她难堪?”
“如此,她才能彻底放下。”
崔延抬手抚上肩头,鞭伤与箭伤交叠,很疼。
山风猎猎,他似乎又闻到了昨日她推搡自己时留下的柑橘香。
“走吧......该回怀州了。”杨文佑长叹一声,目光仍凝望着□□公主华盖消失的方向。
*
谢昭一行行至运河码头,换乘官船继续南行。
自登船那日起,她便把自己关在舱房里,从行囊中取出随行带来的梨木板与刻刀,凝神屏气地刻版。
雕刻本是极磨心性的功夫,锋利的刻刀在版面上游走时,倒能让她暂时抛开那个盘桓心头、挥之不去的身影。
墨竹在舱内来回打转,“公主,别刻了,您都对着这木板坐大半天了!”
谢昭手中刻刀未停,“你晃得人眼晕。我刻我的,与你何干?”
墨竹忽然停下脚步,眼睛亮起来:“不如去寻裴少卿吧?他不也在这艘船上吗?”
谢昭手腕微顿,刻刀在即将完工的纹样上,不小心留下个极小的豁口。
她抬眼瞥了墨竹一眼,语气别扭:“寻他作甚?”
墨竹搓着手,满是跃跃欲试,“我看那裴少卿,定是个练家子,武功绝不弱!
公主,我想跟他切磋一番,就比一场,求您了,您去跟他说两句,让他和我对一局好不好?”
谢昭低下头,重新打磨那个豁口,“他这个人阴险得很。上回我请他帮忙,他非逼着我立了个字据才肯应。你若想与他切磋,自去寻他便是,不必来问我。”
墨竹见她不肯帮忙,猛地朝舱顶大叫一声。
谢昭被她这股子焦躁劲儿搅得心烦意乱,刻刀一时没收住,在木板上歪歪扭扭划了道深痕。
她猛地搁下刻刀,妥协道:“牡丹姐姐。去翻翻我们的行囊,看看有什么物件能入裴少卿的眼。
明日我去求他一回。再让墨竹这么在舱里跺脚,不等靠岸,这船板便要被她踩塌了。”
牡丹应声,转身往隔间去了。
谢昭望着她的背影,忽然想起什么,开口唤住她:“我记得有颗西域夜明珠,足有鸽卵大小,光华极好,就把那颗取来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