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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书店里的旁观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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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砚舟是在第二天午后走出仓库的。
他需要买几张桑皮纸。那本《论语》注本的虫蛀处补到最后几页,剩下的桑皮纸纹路与原页偏差太大,补上去总显得突兀。按他往常的习惯,这种特殊的纸张要去苏曼的书店买——她那里不光卖新书,还藏着些古籍修复的冷门材料,说是“帮一位老先生代卖”,其实沈砚舟知道,多半是特意为他留的。
走出院子时,救援站的训练已经结束了。红门紧闭着,偶尔有穿着作训服的队员从里面出来,手里拎着水桶或拖把,看到他时会愣一下,然后礼貌地点点头。沈砚舟不习惯这种注视,把头埋得更低,脚步也加快了些。
老街区的火灾痕迹还很明显。被熏黑的墙面像块丑陋的补丁,几家店铺挂着“暂停营业”的牌子,空气里依旧飘着淡淡的焦糊味。走在熟悉的巷子里,沈砚舟总觉得脚下的石板路都变了样,踩上去空落落的,像踩在棉花上。
苏曼的书店在巷子尽头,是栋两层小楼,门口挂着块“曼殊书屋”的木牌,字是苏曼自己写的,圆润秀气。书店没受火灾影响,只是门口的盆栽被救火时的水枪浇得东倒西歪,苏曼正蹲在那里扶正花盆,看见沈砚舟进来,惊讶地挑了挑眉。
“稀客啊。”苏曼拍了拍手上的泥土,站起身时围裙上沾了片枯叶,“我还以为你得在那仓库里闷到天荒地老。”
她比沈砚舟大两岁,认识快五年了。当年沈砚舟刚在老街区开工作室,苏曼的书店也刚开业,两人因一本孤本的借阅相识,算不上深交,却算是沈砚舟为数不多能说上几句话的人。
书店里弥漫着新书的油墨香,和沈砚舟工作室的旧纸味截然不同。苏曼引他上了二楼,这里更安静,靠墙的架子上摆着些线装书和文房四宝,角落里堆着几捆纸卷,正是他要找的桑皮纸。
“要哪种?”苏曼抱出三捆纸,“糙面的、光面的,还有这种加了楮树皮的,韧性更好。”
沈砚舟蹲下身,手指捻起一张加了楮树皮的桑皮纸,对着窗户透进来的光看了看。纸的纹路细密,带着自然的纤维质感,和他要补的古籍纸性很像。
“就要这个。”他说。
苏曼看着他把纸小心地卷起来,动作轻柔得像在呵护什么易碎品,忍不住笑了:“你呀,对这些纸比对自己都上心。昨天火灾没吓着吧?我听隔壁李阿姨说,你抱着箱子在火场里不肯走?”
沈砚舟的动作顿了顿,没抬头:“里面是拓本。”
“我知道是拓本。”苏曼在他身边坐下,手里转着支钢笔,“但也犯不着拿命换吧?”
沈砚舟没说话。他没法解释那种感觉——那些古籍于他而言,不只是纸和字的组合,更像是某种锚点,能让他在漂浮不定的生活里,找到一点踏实的存在感。就像溺水的人,抓着根稻草也不肯放。
苏曼也没逼他回答,只是换了个话题:“听说救你的是隔壁救援站的消防员?叫陆野?”
沈砚舟卷纸的手猛地收紧,纸卷发出轻微的“沙沙”声。他点点头,算是回应。
“我认识他。”苏曼笑了,“前阵子书店排水管堵了,还是他带着人来通的。看着糙,心倒挺细,通完还帮我把地上的水拖干净了,说‘别摔着客人’。”
沈砚舟想起陆野手背上的擦伤,还有他修窗户时专注的侧脸,喉咙动了动,没接话。
“他把你安置在救援站后面的仓库了?”苏曼挑眉,“那地方我去过,以前堆旧装备的,除了墙就是地,你能住惯?”
“暂时的。”沈砚舟把卷好的纸放进帆布包,“等工作室能住了就搬回去。”
“暂时多久?”苏曼追问,“李阿姨说老街区的电路最少得修半个月,你打算在那仓库里啃半个月三明治?”
沈砚舟没吭声。他确实没想过吃饭的问题,昨天那两个凉透的肉包还在胃里留下点沉闷的感觉,让他对救援站的食物提不起兴趣。
苏曼看着他这副样子,无奈地摇摇头:“你啊,就是把自己裹得太紧了。火灾都没能把你那层壳烧裂点缝?”她站起身,从书架上抽出本书,递给他,“喏,这个给你。”
是本菜谱,封面上印着“懒人快手菜”几个大字,看着和沈砚舟的气质格格不入。
“我不用……”
“拿着。”苏曼把书塞进他怀里,“仓库里有灶台,我问过李阿姨了。总吃速食对胃不好,你那双手要是因为胃疼抖了,看你怎么修复古籍。”
沈砚舟捏着菜谱的塑封,指尖传来冰凉的触感。书的封面上画着个系围裙的卡通人物,正举着锅铲笑,傻气又鲜活,和他的世界格格不入。
“对了,”苏曼像是突然想起什么,“陆野今天早上来买过东西,就在楼下,问我有没有卖桑皮纸的。我说你肯定会来我这儿,他还不信,说‘那个人看着就不像会出门的样子’。”
沈砚舟的心猛地跳了一下。他想起陆野昨天傍晚离开时的眼神,好像确实在他的修复工具上停留了片刻。难道那人是特意去书店问的?
“他还问你喜欢喝什么茶。”苏曼补充道,语气里带着点促狭,“我说你喝的茶比中药还苦,他皱着眉说‘那还是算了’。”
沈砚舟的耳根有点发烫。他想起自己放在工作室的那罐陈年普洱,确实苦涩,是以前周教授送的,说“能静心”。陆野那种看起来浑身是烟火气的人,大概喝不惯这种苦茶。
“别想了,”苏曼拍了拍他的肩膀,“人家就是举手之劳,你也别太有负担。不过说真的,沈砚舟,”她的语气认真了些,“你总一个人待着,跟这些旧纸过一辈子?火灾这事算给你提个醒,人活着,总得有点别的牵挂,不然太冷清了。”
“别的牵挂”……沈砚舟低头看着怀里的菜谱,封面上的卡通人物笑得没心没肺。他想起陆野被烟火熏红的眼睛,想起陈曦递给他被子时的局促,想起李阿姨塞给他青菜时的唠叨,这些画面像散落的珠子,突然被苏曼的话串了起来。
他付了桑皮纸的钱,抱着那本突兀的菜谱往仓库走。路过救援站红门时,门刚好开了,陆野穿着体能训练服跑出来,额头上全是汗,看到他时愣了一下,脚步慢了半拍。
“买东西去了?”陆野问,语气很自然,像在问一个熟悉的邻居。
“嗯。”沈砚舟点点头,把帆布包往身后藏了藏,不想让他看到那本菜谱。
陆野的目光落在他怀里的纸卷上,笑了笑:“找到合适的纸了?”
“嗯。”
“那就好。”陆野没再多问,摆了摆手,“我去跑步了。”
他转身跑起来,步伐很大,背影在阳光下拉得很长。沈砚舟站在原地看了会儿,直到那背影消失在巷口,才低头看了看怀里的菜谱。封面上的卡通人物还在笑,好像在嘲笑他此刻的慌乱。
回到仓库时,阳光刚好透过修好的窗户照进来,在地上投下块菱形的光斑。沈砚舟把桑皮纸收好,犹豫了很久,还是把那本菜谱放在了木桌的角落——没有推到最里面,也没有藏进抽屉,就那么明晃晃地放着,像个微小的、试图向外界伸出的触角。
他重新坐到桌前,摊开那本《论语》注本。加了楮树皮的桑皮纸果然好用,补在最后几处虫蛀上,几乎看不出痕迹。他用镊子轻轻压平纸页,指尖划过新补的地方,突然觉得,这页被修复的古籍,像极了此刻的自己——有破损的痕迹,却也在被某种看不见的力量,悄悄填补着缝隙。
窗外传来救援站的哨声,比早上的口号声柔和些。沈砚舟抬头望了一眼,阳光正好落在那本菜谱上,塑封反射出一点细碎的光,晃得他眼睛微眯。
或许,苏曼说得对。人活着,总不能只和旧纸过一辈子。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他按了下去。他摇摇头,重新低下头,专注地穿起针线。只是这一次,指尖的力道似乎轻了些,连带着呼吸,也比往日柔和了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