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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晨光里的木架与心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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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刚蒙蒙亮时,沈砚舟是被窗棂上的麻雀吵醒的。
他睁开眼,先看到的是木架最上层的蓝布,那朵歪歪扭扭的槐花绣在晨光里泛着浅白的光,针脚处的线头没剪干净,像只蜷着的小虫子。陆野的睡袋空着,拉链敞着,露出里面磨得起球的内衬——这人总说“睡袋嘛,能裹住人就行”,却会把拆下来的旧床板打磨得比婴儿的摇篮还光滑。
沈砚舟坐起身,指尖下意识地划过木架边缘。木板的纹路里还留着淡淡的松木香气,混着窗外飘进来的槐花香,成了一种很特别的味道。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指甲缝里还嵌着点补书时蹭的浆糊,黏糊糊的,却不觉得脏。就像这仓库,墙皮剥落,地面泛着潮意,可因为多了这个木架,突然就有了归宿感。
“醒了?”
陆野的声音从门口传来,带着点户外的寒气。他肩上搭着件半干的作训服,手里拎着个鼓鼓囊囊的布包,裤脚还沾着草屑,显然是刚跑完晨练。
“买了豆腐脑,咸口的,加了点辣椒油。”他把布包往桌上一放,解开时蒸腾的热气裹着香味扑过来,“张婶说你昨天补书到天亮,得多吃点。”
沈砚舟确实饿了。他接过白瓷碗,勺子刚碰到碗沿,就看到碗底沉着两个完整的卤蛋,蛋白上还带着酱油的光泽。陆野这人总这样,嘴上不说软话,却会在豆腐脑里悄悄藏卤蛋,像藏着个怕被戳破的秘密。
“昨天的铜钉,我查了查。”沈砚舟舀了勺豆腐脑,热辣的汤汁烫得舌尖发麻,却忍不住往下咽,“确实是莲花钉,李爷爷说,是他太爷爷给贡院书架做的配件,后来家道中落,书架拆了,钉子就流散了。”
陆野正往嘴里塞油条,闻言含糊道:“那挺值钱?”
“不是值钱的事。”沈砚舟摇摇头,“是手艺。你看这钉帽的花纹,每一朵花瓣都刻得不一样,像是对着真莲花刻的。现在的机器做不出来这种活计,太费时间了。”他放下碗,从铁皮盒里捏出那枚铜钉,对着光转了转,“你看这弧度,握在手里刚好贴合掌心,以前的匠人连‘握钉的手感’都想到了。”
陆野凑过来看,呼吸扫过沈砚舟的手腕,带着点油条的油气。“确实挺润,”他指尖碰了下钉尖,又赶紧缩回去,“没生锈的地方跟镜子似的,能照见人。”
“所以说老物件有魂啊。”沈砚舟把铜钉放回盒里,突然想起什么,“对了,你昨天说老槐树,我早上好像听见它在响。”
“风吹的吧。”陆野笑他,“树哪会说话。”可话刚说完,两人都往窗外看——老槐树的枝桠在晨光里晃,叶子间藏着的麻雀扑棱棱飞起来,倒真像在应和。
吃过早饭,陆野去清洗作训服,沈砚舟坐在木架前,翻出那本补好的《论语》。纸页间还留着糯米浆糊的甜香,补纸的边缘在光里几乎看不见,只有对着阳光时,才能发现那些细密的纹路,像给古籍打了层温柔的补丁。他突然想给木架也做点什么,就像陆野绣槐花那样,留下点属于自己的痕迹。
仓库角落堆着些陆野捡回来的废料:几段细麻绳,一块带树瘤的木板,还有个掉了漆的铁皮罐。沈砚舟拿起木板打量,树瘤的形状像只蜷缩的小猫,倒挺别致。他找出陆野的美工刀,小心翼翼地削去木板边缘的毛刺,指尖被木屑扎了下,渗出血珠,他吮了吮指尖,尝到点铁锈味,却笑得开心。
陆野晾完衣服回来时,就看见沈砚舟趴在木架旁,鼻尖沾着木屑,正用细麻绳把铁皮罐绑在木架侧面。罐口插着昨天那束野蔷薇,花瓣上的露水顺着罐壁往下滴,在木板上晕出小小的湿痕。
“你这是折腾啥?”陆野走过去,伸手替他擦掉鼻尖的木屑,指尖碰到他的皮肤时,两人都顿了下。
“做个小花盆啊。”沈砚舟仰头看他,眼睛亮得像盛了晨光,“你看这树瘤,像不像猫爪?以后蔷薇谢了,就种点薄荷,夏天能驱蚊。”
陆野的指尖还停在他的鼻尖,没挪开。仓库里很静,能听见野蔷薇滴水的声音,“嗒、嗒”,像在数着心跳。他突然咳嗽一声,转身去翻工具袋:“我那有砂纸,给你磨磨罐口,免得划着手。”
沈砚舟看着他的背影,手里的麻绳突然打了个死结。他低头解结,耳尖却在发烫,像被晨光吻了下。
磨铁皮罐的时候,陆野的手指被划了道口子,血珠冒出来,他往裤子上蹭了蹭就想了事。沈砚舟却拽住他的手腕,把他按在木架前:“别动!”
他从陆野的急救包里翻出碘伏和创可贴,动作比补书时还认真。陆野的手掌很大,掌心的茧子磨得他指尖发麻,虎口处有道旧疤,沈砚舟轻轻碰了下,听见他倒吸冷气。
“这疤怎么来的?”
“前年救个小孩,被碎玻璃划的。”陆野说得轻描淡写,“那孩子比你还怕疼,抱着我脖子哭了一路,跟只小猫似的。”
沈砚舟突然想起自己小时候,被邻居家的狗追,是个陌生的消防员把他抱起来,后背被狗爪子抓了道血痕,却笑着说“没事,叔叔皮厚”。原来勇敢的人不是不怕疼,是把疼藏起来了。
“好了。”沈砚舟把创可贴按在伤口上,特意选了张印着小熊图案的——还是上次陆野扎到手时用的那种。
陆野看着手上的小熊,嘴角抽了抽:“换个黑的。”
“就这个。”沈砚舟按住他的手,不让他换,“小熊可爱,配你。”
陆野瞪他,眼里却没脾气,反而拿起那块带树瘤的木板:“这猫爪挺像,我给你刻个字?”他找了把刻刀,在木板边缘慢慢划,“刻个‘安’字吧,平安的安。”
刀锋划过木头,簌簌掉着木屑。沈砚舟蹲在旁边看,陆野的侧脸在晨光里毛茸茸的,胡茬泛着浅金的光。他突然说:“我以前住的地方,院里也有棵槐树,比这棵老多了,树干得三个人抱。”
“哦?”陆野抬了抬眉,刻刀没停,“那得有上百年了吧?”
“嗯,”沈砚舟点头,声音轻下来,“我妈总在树下晒被子,说槐树的味道能驱虫。她还会用槐花做饼,甜津津的,就是有点涩……”
他没再说下去。母亲的样子已经记不清了,只记得槐花饼的味道,还有晒被子时,阳光混着槐花香的暖意。陆野也没追问,只是刻刀的速度慢了些,木屑掉在地上,像无声的应答。
“刻好了。”陆野把木板递给她,“你看这‘安’字,横平竖直,还行吧?”
沈砚舟接过来,指尖抚过凹槽里的木屑,“安”字的最后一笔拖得很长,像条尾巴,倒有点像小猫的尾巴。“像猫尾巴。”他笑出声。
“你说是就是。”陆野也笑,拿起铁皮罐里的野蔷薇,换了瓶清水插上,“对了,下午队里有消防演练,你要不要去看?能看喷水枪实弹演练,老壮观了。”
“真的?”沈砚舟眼睛亮起来。他只在电视上见过消防车喷水,那高压水柱像白龙似的,想想就觉得震撼。
“骗你干啥。”陆野拍了拍他的肩,“不过得穿长袖,下午太阳毒,别晒伤了。”他转身从衣柜里翻出件备用的作训服,扔过来,“穿我的,宽松,舒服。”
作训服上还带着淡淡的皂角味,是陆野常用的那款肥皂。沈砚舟把衣服抱在怀里,突然觉得,这个临时的仓库,这个粗糙却用心的木架,还有身边这个总爱说“没事”的人,正在把那些模糊的暖意,一点点拼起来,像补书一样,补成一个完整的“家”。
野蔷薇又滴了滴水,落在“安”字的尾巴上,晕开一小片湿痕,像只小猫踩过的脚印。晨光爬过木架,把两人的影子投在墙上,挨得很近,像幅没画完的画,却已经有了最温暖的底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