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尘封的工作室 ...
-
午后三点的阳光,被老街区交错的屋檐切割成碎金,斜斜落在沈砚舟的工作台上。他正捏着一枚细如发丝的竹镊子,小心翼翼地掀起清代线装书里一页残破的纸角,动作轻得像怕惊扰了沉睡的时光。
工作室在一栋民国老楼的二层,原是间临街的书房,被前任主人隔出一方小天地。木门上的铜环包浆厚重,推开时会发出“吱呀”一声悠长的叹息,像是在抱怨这突兀的打扰。屋里没开顶灯,只靠窗放了盏可调光的台灯,暖黄的光晕刚好罩住工作台,将周围的阴影衬得愈发浓重。
空气中浮动着旧纸特有的霉味,混着糨糊的米香和檀香——那是沈砚舟特意点的,说能“稳住纸页的性子”。靠墙的书架顶到天花板,塞满了用牛皮纸包好的古籍,书脊上的标签大多泛黄,字迹是沈砚舟自己写的,小楷工整,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拘谨。
他今天修的是一本《论语》注本,光绪年间的刻本,边角被虫蛀得厉害,好几处已经成了筛子似的破洞。沈砚舟的手指修长,指腹带着常年与纸张、针线打交道磨出的薄茧,捏着镊子的手稳得像定住了,只有台灯的光晕在他微垂的眼睫上轻轻晃动。
修复台边缘压着一张便签,上面用铅笔写着几行字:“虫蛀处先用清水润透,取同色桑皮纸补缀,浆糊需按古法调,糯米汁与明矾比例10:1……”字迹密密麻麻,连调浆糊时该顺时针搅拌三十圈都标得清清楚楚。
这是他的习惯。凡事都要按规程来,不能有一点偏差。就像他的生活,从睁眼到闭眼,几乎都踩着固定的刻度:六点半起床,煮一碗不放油盐的白粥;八点准时坐在工作台前,直到正午十二点,用十分钟吃一份便利店买来的三明治;下午继续修复,傍晚六点关掉台灯,去楼下李阿姨的杂货店买两棵青菜,回来煮一碗寡淡的面条。
窗外传来老街区特有的喧嚣:卖糖葫芦的小贩拖着长腔吆喝,隔壁茶馆的评弹声断断续续飘过来,还有孩子们追逐打闹的笑喊。这些声音像隔着一层毛玻璃,模糊地渗进屋里,却打不破沈砚舟周身那层无形的壳。他甚至没抬头,只在镊子夹起一小块剪好的桑皮纸时,眉头微蹙了一下——纸的纹路和原页差了半分,不够服帖。
手机在工作台角落震动起来,屏幕亮着“周教授”三个字。沈砚舟动作一顿,像是被突然抽走了发条,过了好几秒才放下镊子,拿起手机时,指尖竟有些微的僵硬。
“砚舟,那本《说文解字》的残卷,修复得怎么样了?”电话那头的声音温和,带着老者特有的沙哑,是周明山,他唯一的导师,也是少数能让他接电话不觉得抵触的人。
“快了,”沈砚舟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最后两页的水渍,还需要再阴干两天。”他说话时很少带语气起伏,平板得像在念修复说明。
“不急,”周教授笑了笑,“你呀,总是对自己太苛刻。上次让你留意的那个古籍展,下月初开展,我给你报了名,把你修复的《论语》带去?”
沈砚舟捏着手机的指节紧了紧。展览意味着要见很多人,要解释修复的手法,要应对那些探究的目光。他下意识想拒绝,喉咙动了动,却听见周教授又说:“那本子修复得极见功夫,该让更多人看看,古籍不光是旧纸,是活着的东西。”
“活着的东西”……沈砚舟瞥了眼工作台上那页残破的纸,阳光透过窗棂,刚好落在虫蛀的破洞上,亮得有些刺眼。他沉默了片刻,低声应道:“好。”
挂了电话,手机屏幕暗下去,映出他自己的脸。很白,是常年不见阳光的那种苍白,眉眼清秀却没什么神采,嘴唇抿成一条平直的线,透着股生人勿近的疏离。他对着那片暗色看了两秒,像是在确认屏幕里的人是谁,随即转过身,重新拿起镊子。
刚才被放下的桑皮纸还在原地,他对着光又看了看,最终还是把它扔进了旁边的废纸篓。然后从抽屉里取出一沓新的桑皮纸,裁下一小块,比对着原页的纹路,一点点修剪边缘。
窗外的阳光渐渐西斜,台灯的光晕跟着挪了位置,爬上他垂着的脖颈,在那片白皙的皮肤上投下淡淡的阴影。工作台的时钟滴答作响,敲到五点时,沈砚舟终于将最后一块补纸粘妥,用镇纸压好。
他直起身,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肩颈,目光扫过窗外。老街区的屋檐下亮起了第一盏灯,昏黄的光透过蒙着灰尘的窗玻璃照进来,落在堆积如山的古籍上,像给那些沉默的纸页镀上了一层旧时光的膜。
沈砚舟走到窗边,却没有推开那扇紧闭的木窗。他只是隔着玻璃,看着楼下巷子里渐渐热闹起来的人影,眼神平静得像一潭深水。直到李阿姨的杂货店门口挂起了红灯笼,他才转身,关掉台灯。
屋里瞬间沉入昏暗,只剩下窗外漏进来的一点微光,勾勒出书架和工作台的轮廓。他拿起墙角的帆布包,里面装着今天要买的青菜清单,走到门边时,手指在那枚铜环上顿了顿,终究还是没碰,轻轻拉开门,走进了楼道里更深的阴影里。
木门在他身后缓缓合上,“吱呀”一声,又归于沉寂。工作台的镇纸下,那页刚补好的纸页静静躺着,破洞处的新纸泛着浅淡的白,像雪落在陈年的土地上,带着点小心翼翼的、对时光的承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