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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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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风如刀,刮过青梧集外的荒野。
破庙门前,程知若倒在石阶上,唇色发紫,指尖僵硬。
七日逃亡,她靠啃雪咽草活下来,左颊那道自毁的伤疤早已结痂,却仍像一条扭曲的蜈蚣横在脸上,丑陋而刺目。
脚步声由远及近。
柳十九停下,低头看她。
斗笠遮面一位翩翩公子,只露出一截线条冷峻的下颌,
他并未伸手去探鼻息,而是目光落在她垂落身侧的手上——即便冻得青白,那五指依然修长稳定,指甲边缘有细密老茧,是常年执针留下的痕迹。
更奇怪的是,这样一双曾养尊处优的手,此刻竟无一丝颤抖。
他蹲下,从怀中掏出半袋糙米,扔给远处正拖着绳索走来的猎户:“换这人。”
猎户咧嘴一笑:“哑巴,捡来的逃奴,脸都破了,你真要?”
“能修绷者,不饿死。”柳十九声音低哑,像砂石磨过铁器。
他将一把锈迹斑斑的剪刀塞进程知若掌心,转身离去,仿佛只是丢下一桩寻常交易。
沈知意没睁眼,但心跳悄然加快。
那一把剪刀贴着她的掌纹嵌入血肉记忆——那是绣坊最基础的工具。
三日后,她被转卖入“云涯阁”。
管事婆子上下打量她,见其衣衫褴褛、面容可怖,又是个哑巴,嗤笑一声:“废料一个。”当即令她刷洗绣架、搬运染缸,干最脏最累的粗活。
没人注意这个沉默的婢女每日何时起身,何时熄灯。
只有绣娘林晓偷摸发现,每晚灶房熄火后,程知若总会蹲在蜡烛的火光下摆弄些碎布麻绳,手指灵巧如蝶穿花一般。
传统绣绷笨重不堪,换线需拆卸重装,一日不过绣寸许。
而她在脑海中复刻母亲传授的《天工图谱》第一式“引机归元”,以极简结构重构机关——双轴联动,蝶形承力,旋转调角,一线到底。
整整三夜,她用废弃木料与麻线制成“蝶形双轴绷”,藏于柴堆之下。
習日。
主绣师绣的“百蝶朝春”蝶翼呆板,配色浑浊,周氏怒而退货,云涯阁上下愁云惨淡。
程知若等的就是这一刻。
子时三刻,万籁俱寂。
她摸出藏好的素缎边角,架上自制绣绷,取针蘸彩,十指翻飞如电。
她用的是失传已久的“叠彩透光绣法”——同一线缕,三层轻染,随视角变幻色泽。
蝶翼初看似蓝,偏头即转紫,迎光又泛金,七彩流转,宛若活物振翅欲飞。
更妙的是,她以极细银丝勾边,在月华下竟泛出微芒,似露珠凝于羽尖。
一夜未眠。
天光微亮时,一幅“七彩蝶变图”已然成型。
蝶群自下而上翩跹而起,最后一尾最大之蝶振翅欲破布而出,气势惊人。
她悄然归位,将绣品压在染料箱底。
却被早起的绣娘林晓撞见。
“我的老天爷!”林晓捧着绣布冲进厅堂,“这……这是谁绣的?!”
消息传至周氏耳中。
这位布商之妻兼县令表亲则亲自登门查验。
她只看了一眼,便久久不能言语。
再细看针脚,竟找不到一处接线痕迹,整幅作品如一气呵成。
“此非凡手所能为。”她缓缓抬头,“叫人来。”
李婆子慌忙赶来,一看绣品脸色骤变。
她当然认得这水准——比阁中首席还高!
“这贱婢怎会有此能?”她咬牙想夺下绣布,“定是偷学来的!”
周氏冷笑:“你账上三月缺银十七两,私吞客户定金两笔,还想辩?”
李婆子如遭雷击,当场跪倒。
周氏转向程知若,目光灼灼:“从今日起,你为主绣师。工钱翻倍,住西厢净房。”
程知若低头跪谢,袖中十指缓缓收紧。
那十七两亏空,是她昨夜翻账本时默记下来的。
她早知周氏与李婆子积怨已久,只需一点火星,便可燎原。
如今,火已燃起。
她不动声色地接过新身份,搬入西厢。
当晚,她拆解全坊绣具,记录布料来源、染料配比、订单流向。
她知道,这一方小小绣坊,不过是起点。
真正的棋局,才刚开始。
数日后,柳十九再度现身云绣阁后巷。
他并未进门,只是倚墙而立,望着檐下新挂的“首席绣师”木牌,眸光深沉。
忽然程知若提着染料桶经过,两人视线交错一瞬。
他低声开口,几乎不可闻:“那夜蝶形绷……是谁教你的?”
程知若垂眸,指节轻叩桶壁三下——三短一长,是旧时织造司匠首之间的暗语。
柳十九瞳孔微缩。
“这女子好生奇怪”
她没有回答,只缓步离去,背影清瘦却挺直如剑。
当晚,她避开巡夜,悄然出镇。
青梧集东郊荒坡上,一间塌了半边墙的废弃茶棚被悄然修整。
程知若和绣娘林晓用碎瓦搭灶、破席围栏,在门楣悬起一块粗布招牌。
春寒料峭,荒坡上风声呜咽,枯草伏地如死蛇蜿蜒一般无二。
那间塌了半边墙的废弃茶棚,在夜色掩护下一寸寸挺直了脊梁——碎瓦垒成灶台,破席围出三面挡风墙,门楣之上,一块粗布招牌随风轻晃。
“知意绣”三字以靛蓝染汁写就,笔锋瘦削如针,却力透布背。
无人知晓这三个字背后藏着怎样一场惊心动魄的逃亡。
程知若站在棚前,指尖拂过招牌边缘粗糙的毛边目光沉静。
她没有回头,身后的林晓正蹲在角落灶边拨弄柴火,冻得通红的手小心翼翼捧着一束晒干的蓼蓝根。
“姐姐,真的能行吗?林晓的声音很轻。
程知若没答,只从怀中取出一页残破泛黄的纸片——《天工图谱》仅存的一页残页,墨迹斑驳,却清晰绘着七种天然染料的配比与火候节律。
她曾用三年时间默记整部图谱,如今只剩这一角,却已足够点燃燎原之火。
那一夜,她们潜入深山野岭,踏着露水采撷栀子果、苏木枝、蓼蓝叶。
月光下,程知若将药材按比例称量、捣碎、入锅熬煮,火候精准到刻漏之间。
每一锅染液她都亲自计时,记录水温、火势、浸泡时长,甚至连风向也记下。
林晓看得目瞪口呆:“姐姐调色……像在算兵法?”
而她只是淡淡一笑,将一方丝帕浸入新染的绿液中。
待晾干后展开,嫩芽初绽般的色泽跃然其上,清新生动,宛如春风拂过第一片新叶。
她提针落线,在帕角绣下一枚极小的纹样——两瓣嫩叶托着一点露珠,正是“立春绿”的标记。
三日后,“知意绣”首市开张。
清晨雾未散尽,程知若便已在棚前摆出二十四方绣帕,每方皆配一张手写签条,字迹娟秀而有力:
“雨水青:取自山涧晨雾浸润之蓼蓝,色如远岫含烟,寓意万物滋长。”
“惊蛰红:苏木加酒糟三沸而成,艳若初桃破蕾,主雷动风起,生机勃发。”
围观妇人起初只当是乡野小贩故弄玄虚,可当她们亲手触摸那些丝帕时,全都怔住了——布面柔滑细腻,色彩清透不滞,更奇的是,阳光下竟泛着一层极淡的珠光,似有若无。
一名年轻学子拿起一方“谷雨蓝”,笑道:“此色澄澈如雨后晴空,赠同窗正应‘君子之交淡如水’之意。”话音未落,已有三人争着要买。
不过半日,首批绣帕售罄。
消息如风传遍小镇。
有人惊叹:“那哑女竟能调出这般颜色!”也有人嘀咕:“怕不是用了邪术?”但更多人记住了那句签条上的话:“天有时,地有气,材有美,工有巧——合此四者,方可为良。”
赵三爷是在午饭时听到这个消息的。
他正在堂屋饮茶,一听之下猛地拍案而起,茶盏震翻在地:“什么二十四节气?不过是从山上随便挖点草根熬水罢了!谁给那贱婢胆子,敢称独门秘法?我赵家染坊三十年金字招牌,岂容一个逃奴踩在头上招摇!”
他儿子赵奎凑上来,眼露淫光:“爹,那小哑巴虽丑了点,身子倒是标致……不如趁早收拾了她,铺子归您,人归我。”
赵三爷冷哼一声:“蠢货!现在动手,只会惹人怀疑。先让她猖狂几天,自有办法叫她滚蛋。”
当夜,程知若带着林晓再次进山采药,归途却被五六个泼皮堵在狭窄山道上。
竹篓被掀翻,栀子果滚落泥中,有人高喊:“妖女私采山神草,触怒山灵,必遭天雷轰顶!”
沈知意静静蹲下,一言不发,将散落的果实一一拾起。
指甲掐进掌心,痛意清醒神志。
她的视线掠过那些人腰间晃动的骨扣——乳白色,雕着“赵记”二字,正是赵家染坊特制,只供自家伙计佩戴。
她垂眸,不动声色。
谣言随之四起。
“云裁居用鬼草染布”、“绣纹藏咒会招灾祸”……短短两日,门前冷落。
可第三天清晨,沈知意却在棚前支起一口大锅,锅下柴火熊熊燃烧。
她当众取清水三升,加入明矾一钱,将白布投入反复蒸煮,再挂于竹竿曝晒。
“此乃‘三煮三晒’固色法。”她声音不高,却清晰传至人群耳中,“非秘术,亦非妖法,只为让百姓用得起不褪色的好布。”
她请围观孩童手持一方“雨水青”帕子跳入溪中搓洗十回,捞出时颜色依旧清润如初。
众人哗然。
就在喧闹之际,她抬手,缓缓摘下蒙面黑巾。
一道浅疤从左颊延伸至耳际,在阳光下清晰可见——那是火场逃生时留下的印记。
“我非神非巫。”她立于众人之前,脊背笔直如剑,“只是一个不愿饿死的女子。诸君见过被雷劈过的人还能站在这里说话吗?”
人群寂静片刻,忽有一拄杖老者走出,乃是县学退下的陈老丈。
他颤声道:“此法见于《齐民要术》补遗卷三,名曰‘矾固法’,久已失传。姑娘化俗为雅,利民而不伤财,实乃仁匠之心。”
掌声骤起,如春雷滚动。
订单雪片般飞来,甚至有邻镇商贩专程赶来订货。“知意绣”一夜成名。
而在赵家染坊深处,赵三爷盯着窗外渐亮的天光,眼中戾气翻涌。
他缓缓闭眼,低语:“硬压不成……那就换条路走。”
黑暗中,他的手指轻轻敲击桌面,节奏诡谲,如同某种无声的召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