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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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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元夜,京城未眠。
程府正厅灯火如昼,琉璃灯坠流光溢彩,映得满堂宾客衣香鬓影,恍若仙境。
九重朱帘高卷,金丝楠木案几上摆着新织的锦缎——那一幅《云霞山河图》色泽氤氲,远看如朝日初升,近观竟似有云气流动,连宫中尚衣局派来的老匠人都屏息凝神,不敢置信世间真能织出此物。
主位之上,程知若端坐如兰。
她年方十九,一袭亲手绣制的“九凤衔珠”金线披风垂落阶前,每一道金丝皆由极细蚕丝裹金箔捻成,九只凤凰振翅欲飞,口中衔珠莹润生辉。
这是她耗时三月、以家传秘法“天工引”织就的压轴之作,也是今夜这场生辰宴最耀眼的注脚。
京城第一才女,果然名不虚传。
她笑意温婉,执壶为长辈斟酒,言辞谦和却不卑不亢。
有人赞她才貌双全,她只轻道:“女红本是闺中事,不过尽心罢了。”可那指尖掠过锦面时的笃定,分明藏着不容轻慢的锋芒。
席间贵胄争相出价求购《云霞山河图》,一位郡王甚至愿以百亩良田相换。
而宰相裴景行虽未亲至,却遣了贴身心腹送来贺礼——一只雕花紫檀匣,题字恭谨,称“贺沈小姐芳辰,愿锦绣长存”。
程知若接过礼盒,谢恩颔首。
可就在接过的一瞬,她眸光微敛。
那匣子边缘沾着一丝暗红泥渍,极淡,几乎不可见,却是北城宫墙外特有的赤壤土。
更奇怪的是,送礼之人袖口有一道细微划痕,像是被禁军佩刀刮过。
而此人指甲缝里还残留些许墨迹,绝非寻常仆从该有的痕迹。
她不动声色地将礼盒置于案角,心中却已翻起惊涛。
“范领”何等人物?
当朝权相,门生故吏遍布六部,连天子都忌他三分。
他对程家素来冷淡,今日为何突献殷勤。且派的不是礼官,而是个形迹可疑的“家奴”?
她抬眼扫过厅中悬挂的织锦,那些曾让她引以为傲的作品,此刻忽然显得太过刺目。
父亲掌管天下织造司十余年,手中握着大半个北燕的布帛命脉,更有无数边关军需账目经手……这些,真的只是“生意”吗?
鼓乐正酣,丝竹盈耳。
突然,门外马蹄骤响,如雷霆碾过青石街面。
下一刻,大门轰然洞开!
铁甲森森,寒刃列阵。
禁军统领身披玄铠,手持圣旨大步踏入,声音冷如霜雪:“奉天子诏——程氏一门勾结北境敌国,私泄军机,通敌叛国,罪在不赦!即刻查封府邸,满门问斩!”
满堂死寂。
酒杯落地,碎瓷四溅。
宾客哗然退避,顷刻作鸟兽散。
有人掩面疾走,有人冷笑低语:“早说程家树大招风,现在看来还真是……”
唯有程知若仍立于主位,纹丝未动。
她的目光穿过重重甲兵,落在队列后方一名垂首侍立的太监身上——青灰袍角绣着半朵梅花,那是范府进出内廷专用的标记。
那人不敢与她对视,却悄然抬头看了禁军统领一眼。
她心头一沉,如坠冰窟。
不是天子震怒,是范领行动手了。
父亲被拖出时,踉跄回望,嘴唇剧烈颤抖,只吐出两个无声的字:守……艺……
母亲沈夫人被押至廊下,发髻散乱,面色惨白。
她猛地挣开押解士兵,扑近女儿,颤抖的手塞入一只香囊,压得极低的声音钻进耳朵:“莫回头,活下去。”
话音未落,她转身撞向廊柱。
头颅碎裂之声闷响如雷。
“娘——!”程知若瞳孔骤缩,却被乳母阿阮狠狠扑倒,死死按住。
“小姐已服毒自尽!”阿阮嘶声哭喊,将她拽入尸堆深处,“求大人查验!求大人开恩!”
禁军搜查而来,皮鞭如雨落下。
阿阮蜷在地上,一声不吭,只用身体护住她,血从嘴角不断涌出,眼神却始终清醒——她在用最后的力气告诉她:别出声,别动,活下去。
程知若咬紧牙关,唇齿渗血。
她睁着眼,看着火把点燃祖祠匾额,看着百年藏书化为灰烬,看着父亲留下的织机在烈焰中扭曲烧尽。
风卷残烬,如黑蝶纷飞,映着漫天烟花依旧绚烂绽放。
原来上元灯火,照的不只是团圆。
也照亡魂归路。
她在亲人温热的血泊中蜷缩,听着哀嚎渐歇,宅院归于死寂。
指尖仍攥着那只香囊,缝线异常细密,针脚走势奇特,不似寻常绣法……像是藏着什么。
远处传来更鼓三声。
夜,还未结束。
她缓缓抬起脸,灰烬飘落在睫,像一场不肯停歇的雪。
舌尖抵上牙齿,轻轻一咬——痛感尖锐,清醒入骨。
她在心底一字一句地刻下誓言:
我程知若不死,必以针为剑,以线为刃,一定会织你们的葬锦。
寒风如刀,割在脸上,却比不上心头半分痛楚。
程知若蜷缩在乱葬岗的枯骨之间,指尖冻得发紫,唇色早已褪成灰白。
三日了,她靠着啃食树根、舔舐腐叶间渗出的浊水苟延残喘。
尸臭弥漫,乌鸦盘旋,夜夜啼鸣如冤魂索命。
可她不敢哭,哭声会引来巡城的守卫。
可她的脑子从未停过。
母亲扑来那一瞬的颤抖,香囊塞入掌心的温度,还有那密密麻麻、异常规整的针脚……不是寻常绣法,是沈家秘传的“双回针”。
一针两线,回环往复,外人难解其意,唯有嫡系血脉才能识得其中暗语。
她曾听母亲说过:“若有一日家门蒙难,图谱不在书阁,而在血中。”
血里藏图不见光。
这句话如今像钉子般凿进她的心口。
她颤抖着从怀中掏出那只香囊,指节僵硬得几乎无法动作。
缝线细密如蛛网,每一针都藏着无声的嘱托。
她用指甲一点点挑开夹层,生怕弄破哪怕一丝丝丝线。
终于,一片泛黄的丝帛滑落掌心。
月光斜照,金线微闪。
她瞳孔骤缩。
那是……天工图谱残页!
以极细金线织就山川脉络,线条流畅如活水奔涌,竟似能随目光流转而微微变幻。
蜀锦坊、潞州染穴、滇南银矿……一个个地名如星罗棋布,标注于山水之间。
更有小字批注:“经纬可定天下财势”,“丝引一线,牵动十城赋税”,“火浣布出西域,则北境铁骑不可制”……
她呼吸几乎停滞。
这不是普通的织造图谱,而是一张掌控天下经济命脉的隐秘地图!
谁掌握它,谁就能操纵丝绸流向、布匹价格、军需供给,甚至撬动诸侯根基!
难怪父亲临死前拼尽最后一口气喊出“守艺”二字。
这“艺”,不只是技艺,更是足以倾覆朝堂的利器。
她死死攥紧图谱,指节咯咯作响。
泪水在眼眶中打转,却被她狠狠逼退了回去。
不能哭,也不能软。
眼泪救不了沈家,只有这张图能。
第二天天未亮,远处传来车轮碾过冻土的沉闷声响。
运尸车来了。
她迅速割断及腰长发,发丝落地如墨蝶折翼。
又抓起坟头湿泥混着血污抹满脸颊,撕破衣裙,蜷缩在一具肿胀的女尸旁,屏住呼吸,任尸臭灌满鼻腔。
帘布掀开,一名禁军探头进来,目光扫过层层叠叠的尸体,踢了踢最近的一具,冷笑:“这些贱命,烧了干净。”
他的视线落在程知若身上,见她衣不蔽体、面色青黑,嘴角还残留着泥水与血渍,嗤了一声:“死剩的婢女罢了,懒得验。”
帘布落下,车轮再启。
她闭着眼,舌下紧贴那片丝帛,冰冷的触感直抵咽喉。
她知道,只要稍有动静,便万劫不复。
她将自己想象成一具尸体,心跳放至最缓,连呼吸都掐着节拍吐纳。
出城十里,焚尸台孤矗荒野。
火焰腾空而起,映红半边天际。
她趁抬尸人卸货混乱之际,猛地从车厢底部爬出,滚入山沟。
寒风刺骨,双腿早已麻木,但她咬牙爬行,一寸寸挪向远处密林。
身后,程府最后的残骸在烈焰中化为灰烬。
她在溪边停下,溪水结着薄冰,倒映出一张狼狈不堪的脸——曾经京城第一才女,程家明珠,如今满面污秽,发如枯草。
她盯着水中倒影,忽然笑了,笑得凄厉而清醒。
然后,她抓起岸边一块棱角锋利的石块,狠狠砸向自己的左颊!
“咚”一声闷响,皮开肉绽,鲜血顺着下巴滴落。
她没有叫,只是喘息着,再次举起石头,又是一下。
一道歪斜的疤痕横亘面颊,破了相,毁了容。
从此,世上再无程家千金,唯有一名死奴,逃了出来。
她撕下里衣一角,将天工图谱紧紧裹住,贴身藏于胸襟深处,用布条层层缠紧。
风吹不透,搜不到,也夺不走。
她跪在溪畔,望着京城方向滚滚浓烟,一字一句低语,如咒似誓:
“你们要我的命,我要你们的江山。”
风卷残烬,掠过荒原。
七日后,北境边陲小镇青梧集外,一座破庙静立雪中。
庙门斑驳,檐角断裂,香火早绝。
一个身影踉跄而来,步履虚浮,衣衫褴褛,几乎被寒风吹倒。
她终于支撑不住,倒在庙门前的石阶上,意识渐沉。
雪花飘落眉梢,掩去那道新鲜的疤痕。
就在此时,远处小道上传来脚步声,稳重而规律,伴随着木箱摩擦地面的轻响。
一道修长的身影背着工具箱缓缓走来,斗笠压得很低,遮住了眉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