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的背影》日光沉海

6、幸福的镜像

　　2016年的春天，北京的空气还夹着冬天的尾巴，凉丝丝的，却已经有了点儿泥土的湿润味儿，像老家柳树沟的河边，风一吹，就勾起人儿时的念想。王家伟的汽修店，这时候终于有点儿模样了。店面搁在朝阳区一条老街上，门脸不大，三间房连成一排，门前挂着个简易招牌：“伟哥汽修——专业豪车养护”。招牌是家伟自己用喷漆刷的，字迹歪歪扭扭，却透着股子朴实的倔劲儿，红底白字，风吹日晒半年了，还没褪色。店里头，工具箱堆得乱七八糟，轮胎摞墙角，油桶散着铁锈味儿，空气中机油和橡胶的混合气儿，浓得化不开，偶尔夹杂金属摩擦的刺啦声，像在低声诉苦。家伟三十岁出头，鬓角已经冒了点儿白丝，扎眼得像霜打的草尖，可他的身板儿依旧结实，像棵经了风吹雨打的松树，腰杆直直的，肩膀宽宽的。他穿着油渍斑斑的工作服，袖子卷到胳膊肘，露出那双大手，黑乎乎的，指缝里藏着永洗不掉的油垢。弯腰修车时，汗珠子顺着鼻梁滚落，滴在引擎盖上，滋啦一声蒸发，留下一小摊湿痕。

　　分手后的第一年，是家伟人生最黑的日子，像掉进无底洞，抓不着边儿，爬不上来。他像个游魂儿似的，在汽修厂晃荡，每天机械地拧螺丝、换机油，手上动作熟稔得像本能，可脑子里空荡荡的，总在午休时盯着手机里的旧照片发呆。那是和晓薇的合影：颐和园的湖边，她笑靥如花，眼睛弯成月牙，他笨拙地搂着她的肩，背景是昆明湖的水波粼粼，柳条儿绿绿的。照片里的他，还信誓旦旦地说着“一起打拼”，嘴角那抹憨笑，现在看，像个傻子。厂里的小徒弟小李，总爱凑热闹：“伟哥，中午吃啥？盒饭还是外卖？”家伟回神，勉强挤笑：“随便，丫头，你吃你的。”可一转头，他又盯着照片，拇指摩挲屏幕，玻璃凉凉的，像晓薇的手从前那么软。他试着删掉，又舍不得，点开又关，关了又开，心如刀绞：晓薇，你为啥变了？北京这鬼地方，是魔鬼汤，把你煮成陌生人？

　　厂老板老刘，看不下去，抽着烟圈，烟雾呛鼻，眯眼劝：“小子，女人没了，天塌不下来。干活吧，攒钱娶媳妇儿。厂里活儿多，豪车时代来了，你手艺好，月入过万不是梦。”家伟点头，声音闷闷的：“刘哥，我知道。活儿我干。”可夜里，他爬不起来。凌晨两点，出租屋的灯黄黄的，煤气灶上水壶呜呜响，他点根烟，烟雾缭绕中，望着天花板上的水渍斑斑，想起雨夜分手：晓薇的红唇颤颤，“我们不合适”，雨砸窗啪啪，他伞掉地，脚步沉如铅。烟灰掉裤子，烫了也不觉，他喃喃：“晓薇，我等你。门留着。”可门，关了半年，没人敲。

　　李潇潇成了他黑洞里的一缕光，细细的，却暖。潇潇那时二十三岁，医院护理岗位上刚站稳脚，白大褂一穿，消毒水味儿淡淡的，扎马尾，笑起来眼睛弯弯，像村里溪水。她每周来厂三次，名义上帮忙，实际上心疼得慌。第一次，是分手后一个月，雨夜。她下班，电动车灯晃荡，雨砸脸凉凉的，提着饭盒推门：“哥……家伟，你吃没？医院剩饭，我热了热，鸡腿米饭。”家伟正趴引擎盖下，扳手叮当，抬头见她，伞水滴地板：“潇潇？雨大，你咋来了？快回，路滑。”潇潇抖伞，水珠溅地，笑得勉强：“没事，伞顶着。帮你递工具呗，闲着也闲着。”她卷袖子，递扳手，手指凉凉碰他掌心，家伟心一跳：“丫头，别。油脏。”潇潇摇头，眼睛红红的：“哥，我不怕。从小看你修车，就觉得你最可靠。来，吃口饭，凉了不好。”家伟接过饭盒，鸡腿热热香香，米饭软糯，他大口嚼，泪混饭咽：“潇潇，谢了。你……你咋知道我没吃？”潇潇低头擦工具，声音小：“表姐……晓薇姐说，你瘦了。我担心。”家伟筷子停，喉咙堵：“丫头，她飞了。不提她。”潇潇点头，递水杯：“嗯，不提。哥，吃饱了，歇会儿。我帮你记账，厂里单子多。”

　　从那天起，潇潇的影子，像钟点工，准时出现。她夜班后，骑车风风火火，饭盒热热，汤汁不凉。厂里小李调侃：“伟哥，小媳妇儿又来了？羡慕！”家伟瞪眼：“滚，丫头是妹。”可心底，暖流淌。一次，家伟修车扭伤手，血丝丝的，潇潇来包扎，纱布白白，消毒水刺鼻：“哥，疼不？忍着，我轻点儿。”她手指凉凉按伤口，家伟吸气：“丫头，手巧。医院学过？”潇潇低头缠，呼吸近在耳边：“嗯，护理课。哥，你总不喊疼？手糙成这样，像老树皮。”家伟看她睫毛颤颤，心软：“习惯了。晓薇……她嫌土。”潇潇手一抖，纱布松：“哥，别想她。她优秀，你也行。开店，月入万，将来买房，生娃。”家伟笑，苦苦的：“丫头，你懂啥？她飞天，我修地。”潇潇抬头，眼睛湿湿：“我懂。哥，从第一次见你，那专注眼神，我就……心动了。可我知分寸。只陪你。”家伟愣，握她手：“丫头，你……”潇潇红脸，抽手：“哥，别说。饭凉了，吃吧。”

　　陪伴如细雨，润物无声。家伟的笑，多起来了。厂里活儿，他干得带劲，修奔驰时，引擎轰鸣，他哼小曲：“丫头，递火花塞。”潇潇递上，笑：“哥，手稳。”小李看热闹：“伟哥，潇潇这丫头，贤惠！娶了吧。”家伟摇头：“胡咧。她妹。”可夜里，他盯着天花板，想潇潇的温柔：煮粥时锅咕嘟，汤热热入喉；聊天时声音软软，像棉花糖。晓薇的影子，淡了点儿。

　　2015年秋，家伟的厂老板老刘退休，盘店给他。家伟咬牙凑十万：五万自己攒的，血汗钱，黑乎乎的；五万潇潇从姨妈借，姨妈叹：“丫头，你心善。可家伟……”潇潇红眼：“姨妈，他值得。”家伟盘下，改名“伟哥汽修”，专攻中高端：奥迪宝马奔驰。起初，冷清，他守门发传单，风吹日晒，嗓子哑：“专业养护，价格实惠！”潇潇帮设计微信群，拉医院同事、附近居民，群里叮咚消息：“伟哥手艺神，车修如新！”第一个回头客，是出租车司机，老张，车灯坏了，夸：“小子，行！下回带哥们儿。”口碑传开，半年后，店里车位不够，家伟雇小徒弟，自己专攻技术，油桶叮当，汗味儿混机油，空气热热忙忙。

　　与此同时，潇潇的生活，也悄然变了味儿。她医院从护士升主管，负责十人小组，白班夜班轮，累得腰酸，可闲暇，总抽时间去店。一次，雨夜加班到十点，电动车抛锚，雨砸头凉凉，她打电话，声音颤：“哥……车坏了，雨大。”家伟二话不说，开破面包车去接，雨刷器吱吱，车灯刺破夜：“丫头，伞呢？淋着了？”潇潇上车，湿透，头发贴脸：“坏了。哥，谢。”家伟递毛巾，粗糙却暖：“擦擦，别感冒。医院夜班，辛苦。”车里，雨声如鼓，家伟握方向盘，手青筋凸：“潇潇，你总帮我，我过意不去。晓薇飞了，你还……”潇潇低头，毛巾扭水滴答：“哥，我乐意。从小羡慕表姐，有你。现在，我不想羡慕了。哥，你知道吗？我爱你，好久了。”家伟车一晃，刹车边上，雨砸窗模糊：“丫头，你说啥？我是你哥……”潇潇哭了，声音软软：“不是哥。从见你修车，那双手稳稳的，我就陷了。哥，我管不住心。”家伟停车，雨夜黑漆，车灯照路白茫茫，他转头，看她眼睛泪汪汪：“潇潇，我配不上。你年轻，医院前途亮。我心碎了，晓薇的影子，还在。”潇潇握他手，凉凉的：“哥，让我拼起来。慢慢来，好吗？不急。”那一夜，他们没回家。车停路边，雨声掩心跳，家伟抱她，泪混雨：“丫头，谢你。试试？”

　　半年后，2016年3月，民政局。家伟二十八，潇潇二十四，天晴蓝蓝，空气湿湿。家伟西装借的，领带打歪，站门口踱步，手心汗津津：“潇潇，确定？晓薇的事儿，我心还堵着，像石头。”潇潇白裙简单，风吹裙摆轻盈，拉他手，掌心热热：“确定，哥。我爱你。从头一遭，你修自行车，那笑，我就栽了。表姐飞她的天，我们过我们的地。一辈子，好好对你，不负。”家伟抱她，胸口闷闷的，泪掉她肩，咸咸的：“丫头，谢你捡我这破船。从泥里拉起。”里面办手续，红本本热热递手，照片上俩人笑局促，眼睛却亮。工作人员笑：“恭喜，新人。保重。”出门，阳光刺眼，家伟拉她手：“丫头，饿不？吃饺子去，我包。”潇潇点头，靠他臂：“嗯，哥。我们回家。”

　　没大婚礼，没蜜月，就一顿家常饭：家伟爸妈从河北赶，火车颠簸，爸王大山抽旱烟，烟雾呛鼻，妈李桂花抹泪，端菜时手抖：“儿子，出息了。可晓薇那丫头，飞了，你哭成啥样……”家伟夹菜给妈：“爸妈，过去事儿。潇潇好，贤惠，像你年轻。”潇潇姨妈，王秀兰，叹气拉她手：“丫头，你这傻劲儿。家伟，好好待，别重蹈。当年晓薇飞，你小子天天抽烟，瘦成鬼。”家伟点头，敬酒：“姨妈，我会的。一辈子，不让她掉泪。”饭桌上，热气腾腾，红烧肉香喷喷，米饭软糯，饺子皮薄馅大，众人笑闹，家伟握潇潇手，掌心汗湿却稳：丫头，我们从头。爸妈走时，爸拍肩：“儿子，加油。店开大，带媳妇儿回村。”妈塞红包：“丫头，怀上，早生贵子。”

　　领证后，日子如细水，长长流流。租两居，月租三千，二环外，阳台晒太阳，晾衣绳上风吹衣服啪啪。家伟早出晚归，店里车轰鸣，油味儿重，他下班回，洗澡水哗哗，搓掉油垢，换干净T恤：“丫头，我回来了。饿不？”潇潇医院倒班，夜班后眼圈黑黑，煮粥锅咕嘟，米香飘屋：“哥，粥好了。加蛋，花样。”俩人围小桌，吃着聊，家伟夹蛋给她：“丫头，瘦了。医院病人多？”潇潇笑，勺子搅粥：“多，老太太总爱撒娇。哥，你店呢？客户回头没？”家伟点头，乐：“有，老张带哥们儿。丫头，谢你微信群，拉人多。”晚上，挤床，家伟揉她腰，手劲儿稳稳：“累不？夜班腰酸吧？”潇潇窝他怀，胡茬扎扎痒：“不累。有你，好。哥，爱你。”家伟吻额，气息热热：“丫头，谢你。捡我时，我碎了，你拼起。”

　　2017年，潇潇怀孕了。小伟出生那天，晴朗早晨，医院产房外，家伟踱步，汗比潇潇多，额头亮晶晶，手心湿湿：“丫头，疼不？医生说啥？”护士推门，抱出裹蓝布的娃：“恭喜，王先生，男孩！六斤八两，哭声洪亮。”家伟接过，小脸皱巴巴，眼睛眯缝，哭哇哇如小猫，他眼睛湿湿，抱紧胸口：“潇潇，谢你。咱们有家了。小伟，爸的宝。”产房里，潇潇虚弱笑，汗湿头发：“哥，看他，像你。圆脸，大眼。”家伟吻她额，泪掉被单：“丫头，辛苦。爸妈明天来。”回家，休产假，家伟带娃，学换尿布，手笨笨的，奶粉冲热热：“小伟，饿不？爸喂。”小伟哭闹，家伟哄，摇篮吱呀，月光洒床：“乖，爸唱歌。摇啊摇……”潇潇看，眼睛弯：“哥，你行。爸的样。”家伟乐：“丫头，学你。温柔。”

　　日子甜如蜜，平淡却满。家伟店扩，2018年盘隔壁，雇三徒弟，学新能源车，充电桩嗡嗡，电池味儿新新。生意红火，月入过万，他给爸妈买新房，老家三层小楼，带花园，爸妈乐：“儿子，出息！”潇潇医院升主任，管二十人，白大褂权威，病人夸：“李主管，手轻，心好。”周末，一家三口朝阳公园野餐，草坪绿绿，家伟铺布，潇潇切水果，刀咔咔，西瓜汁甜甜。小伟追气球，胖腿扑腾：“爸，球飞！”家伟背起，跑圈圈，汗湿背：“爸追！小伟，抓！”小伟咯咯，扑爸怀，奶香扑鼻。潇潇拍照，手机咔嚓，眼睛泪光：“哥，我们幸福。”家伟放下娃，抱她：“丫头，谢你。捡我那年，我碎成渣，你拼成家。”

　　一次野餐，小伟奶声奶气，圆脸沾瓜汁：“爸，为什么不爱妈的表姐？奶奶说，她坏人，飞走了。”家伟蹲下，摸儿子头，头发软软：“傻小子，爸爱妈，因为妈最温柔。她煮汤热热，陪爸聊天，还生你这小胖墩。表姐……她有她的路，我们有我们的家。幸福不是抢来的，是守住的，像爸修车，一螺丝一螺丝拧紧。”小伟似懂非懂，点头扑妈怀：“嗯，我爱妈！妈，抱！”潇潇抱紧，泪光闪，瓜汁甜甜抹脸：“小伟乖。妈爱你，爸。”家伟看，胸口暖：丫头，谢天，让我遇你。

　　2020年，疫情砸来，北京封城，家伟店关门，铁门锈锈，空荡荡。潇潇医院忙脚不沾地，白大褂换防护服，口罩勒脸，消毒水味儿呛鼻：“哥，店关，我加班。娃你带。”家伟点头，抱小伟：“丫头，注意安全。口罩多带，饭我做。”在家，家伟学带娃，奶粉冲热热，尿布换臭臭，教认字，书页翻沙沙：“小伟，A是苹果，红红的。”小伟指书：“爸，苹果像妈切的。”家伟乐：“对。爸爱妈，你也爱。”潇潇夜班回，脱防护服，汗湿透，家伟递水，热热：“丫头，累坏。汤煮着，鸡丝面。”潇潇喝，汤鲜鲜，暖胃：“哥，医院乱，病人多。谢你，家稳。”家伟抱她，防护服味儿混汗：“丫头，有你，我稳。疫情过，我们去公园，野餐。”那一刻，家伟想：这才是生活。细水长流，不惊涛。

　　疫情后，店生意更好，家伟买二手SUV，全家河北老家度假。村路颠簸，车晃荡，小伟乐：“爸，山！”村里人羡慕：“家伟，出息！媳妇贤，儿子胖。”家伟笑：“运气好，遇对人。”爸妈院里，杀鸡炖汤，香飘街：“儿子，带媳妇儿多回。村里苹果熟，摘去。”潇潇摘苹果，红红沉手，汁水甜：“哥，甜。像咱们日子。”家伟抱她，风吹树沙沙：“丫头，一辈子甜。”

　　2025年，小伟六岁，上小学，书包鼓鼓，眼睛亮：“爸，我学画车，像你修的。”家伟店连锁，两家分店，员工十几个，他学管理，夜校MBA，书本堆桌：“丫头，爸给儿子做榜样。”潇潇升副护士长，计划二胎：“哥，要闺女，像我。”一切如镜，映平凡幸福：没豪车别墅，却热饭热炕；没浪花，却细水长流。

　　家伟偶尔梦晓薇：十八岁女孩，玉米地许誓。他醒，抱紧潇潇，胡茬扎她脸：“丫头，谢你。我们的镜像，最美。”潇潇呢喃：“哥，睡。爱你。”窗外，北京灯火，暖暖如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