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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飞花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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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初垂,抱月楼外已悬起串串朱红灯笼,烛火映得雕梁画栋流光溢彩,煌煌如白昼。
楼下游人摩肩接踵,笑语喧阗,皆为茯月姑娘特设的飞花雅集而来。
此番雅集不拘门第,寒门士子与贵胄公子同台挥毫,竞逐“五陵年少争缠头”的盛景,夺魁者可获鎏金锦盒一具,内藏羊脂玉印一方,印文“平步青云”四字,暗合仕途通达之吉兆。
席台之上,安许宁素手抚弦,泠泠琴音随晚风漫散,与台下舞姬的翩跹裙摆相映成趣。
席中文士落笔生花,佳句频出,宾客们执玉樽、品诗文,目光却不时瞟向席中央紫藤架下的鎏金锦盒,满是热切。
诗酒唱和正酣时,楼外忽传急促马蹄声,由远及近,踏碎夜色。
须臾间,蹄声骤停,一道玄衣身影乘风落地,墨发束以玉冠,腰间佩剑寒光凛冽,大步流星闯入楼内。
满堂喧嚣未减,文士们仍沉浸于诗赋之争,唯有席台上的安许宁指尖一顿,琴音戛然而止。她抬眸望去,那人眉目冷峻,轮廓依稀是渚国二皇子。
他怎会在此?
她心下骤然一紧,她按住琴弦四下张望,见宾客尚未察觉异样,忙唤来侍乐女子接替,自己则借着人群掩护,悄然溜向侧门。
脱身后,她又抬眸望向二楼,一人凭栏而立,江大人眉峰紧蹙,正向下的一处凝神望着。他身侧战着姗姗来迟的茯月,正欲上前搭话。
安许宁回眸,脚步未歇,暗自思忖:
这二皇子,为何会来这抱月楼?莫不是为了抓小六?
神思间,她又瞥了眼苏离忧,其腰间佩剑格外亮眼。
小六乃流亡潜犯,此刻应正躲在顶层雅间。
今夜人多眼杂,他不便抛头露面,便寻了借口避于楼上。
安许宁心急如焚,是生怕他贪玩现身,被苏离忧的人察觉。她借着人群遮挡,轻手轻脚向楼梯疾步而去,到二层时江大人的呼唤也未曾听闻。
片刻,气喘吁吁赶到雅间门口,她先抚着胸口缓了口气,而后叩门急唤:
“小六!你可还在里头?”
“在!”门轴轻转,“咔”的一声,小六探出头来,见她鬓发微乱、气喘吁吁的模样,先是一愣,忙侧身将她让进屋中,递上一杯凉茶:“公主,何事如此慌张?”
安许宁接过茶盏一饮而尽,水珠顺着唇角滑落,她却顾不上擦拭,急声道:“快!关门!”
小六依言阖上门扉,又取了帕子递她:
“到底怎么了?方才听闻楼下热闹非凡,莫非出了变故?”
安许宁攥紧帕子,指尖泛白:“收你的人来了!”
“啊?”小六不明所以,眉头紧锁,
“公主说的是谁?”
“渚国二皇子。”安许宁起身踱步,声音压得极低。
小六愈发困惑,眉头拧成了疙瘩:
“公主怎可断定是他?况且若他当时暗中照拂,分明是友非敌,为何如今要抓我?”
“害!”安许宁望着他一脸天真懵懂的模样,无奈轻叹了口气。
这孩子,终究是被护得太好了,不懂人心叵测、世事复杂。看来她那套为人处世、辨人识心的道理,是该找个空闲好好教教他了。
安许宁暗自思忖着,抬手按了按突突直跳的太阳穴,耐着性子解释道:
“当日他出手相护,未必出自真心。世间诸事,表面越是温良,内里越是凶险。如今他既知你栖身于此……”她话音微顿,“只怕收网之时将至。”
见小六仍是一脸茫然,她目光掠过窗外暮色,倏忽寻得一个比喻:
“你可见过农人饲猪?日日添料,夜夜巡栏,待它膘肥体壮之时——”她指尖在案几上轻轻一叩,“便是刀见血光之日。”
小六被这一敲,吓得一愣。
……
抱月楼二层雅间,茶香袅袅漫过窗棂,白气氤氲间,三人对坐无言,六目相觑。楼下宾客的叫好声、诗文唱和声此起彼伏,穿帘而入,反倒衬得室内愈发静谧。
茯月执起紫砂茶壶,纤指轻拢慢捻,替苏离忧续上茶水。往日里那份飞扬跳脱的气焰尽数敛去,眉眼间带着几分恭谨,低眉顺气问道:“大殿下今日怎得空暇,驾临小女这陋楼?”
苏离忧抬手虚挡了挡茶壶,指尖摩挲着杯沿,似笑非笑应道:
“茯月姑娘的飞花雅集,声名远播,满城风雨皆知,苏某自然要来捧捧场子。”
继而,他放下樽杯,目光落在案几上的配剑,修长手指漫不经心地拨弄着剑穗,语气闲散,却未瞧向江大人分毫,又道:
“只是不曾想,江大人向来风骨自持,不染尘浊,竟也会踏足这烟花之地?”
江大人闻言,非但不恼,反倒莞尔一笑,目光温和而坚定:
“在下官看来,凡生七情六欲,本是人之常情。并无不染尘浊一说。”
他顿了顿,又道:
“烟花之地,虽多有女子为世道所迫,零落风尘,然其身可堕,其心未泯。她们素手调琴,拈子弈棋,铺宣临帖之技精湛绝世,何逊于朱门绣户?其品性高洁者,亦如出淤泥之莲,岂可以俗眼妄断?是故,下官今日在此,原也不足为怪。”
一旁的茯月闻言,端着茶盏的手骤然一滞,眼底闪过一丝震惊与动容。她抬眸望向江大人,眸中翻涌着复杂的情绪,久久未能回神,指尖竟微微泛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