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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4、以毒攻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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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深吸一口带着湿布过滤后、依旧有些刺鼻的空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他看向裴观野,在那双此刻显得格外可靠的眼眸中,找到了支撑。
“你说得对。”谢桉直起身,抹去眼角被烟雾呛出的泪水,眼神重新变得坚定,“还没完。”
他转向传令兵,声音恢复了以往的清冷和决断:
“传令!集中所有可用水车,在城内主要街道洒水,压制烟尘毒气!”
“告知全城百姓,紧闭门窗,用湿布塞紧缝隙!分发库存的甘草、绿豆,煎熬汤水,能解些许毒性!”
“军医官!集中所有懂疫病之人,参照古籍,全力研制应对之策!需要什么药材,不惜代价去找!”
“再派人,从北门险峻处秘密出城,去周围郡县,重金招募良医,采购药材!”
一道道命令,如同给垂死的病人注入强心剂,让混乱的邺都重新开始艰难地运转起来。
裴观野看着他重新挺直的背影,看着他在绝境中依旧条理分明、不肯放弃的侧脸,心中那股灼热的情感几乎要破胸而出。
他想紧紧抱住这个人,想将他带离这片地狱,但他知道,他不能。
他能做的,就是站在他身边,替他斩开所有前方的荆棘,守住他的后背。
他握紧了手中的刀,目光投向城外那片依旧在不断鼓动毒烟的夏军大营,杀意凛然。
萧瑾……此间事了,我必亲取你项上人头!
风雨飘摇,内忧外患,邺都迎来了最黑暗的时刻。
但在这片黑暗之中,两个并肩而立的身影,如同永不熄灭的火焰,顽强地燃烧着,指引着方向。
战斗,从未停止。无论是在城墙之上,还是在人心的战场。
在这片混乱与绝望中,一些身影却主动站了出来。
孟夫人带着王府内一些身体尚且康健的侍女、仆妇,在相对安全的区域支起了大锅。
她们用谢桉下令分发的甘草、绿豆,加上一些自己辨识的、据说能清热解毒的草药,日夜不停地熬煮着汤药。
“都来喝一碗,能抵些毒气!”孟夫人声音温柔却坚定,亲自将温热的汤药分发给路过士兵和面黄肌瘦的百姓。
她甚至还带着女眷们,用能找到的干净棉布,赶制出大量简易的覆面巾,虽简陋,却也聊胜于无。
而年纪尚小的谢景暄,则跟在疲惫不堪的军医身后,成了一个小小的帮手。
他记性好,手脚麻利,帮着分拣药材,递送热水,或是用他那尚且稚嫩却努力显得沉稳的声音,去安抚隔离区外围那些惊恐不安的轻症患者和观察者。
“别怕,喝了药会好的。”他学着兄长的样子,尽量让自己看起来镇定,尽管那宽大口罩上方露出的一双眼睛里,仍藏着属于他这个年纪的惊惧。
他的存在,仿佛一抹微光,让人们在绝望中看到一丝延续的希望。
“王上……又死了三个医官。”纪平的声音带着沉重的疲惫,眼窝深陷,“接触病患最多,他们……没能撑过去。”
谢桉站在临时充作指挥所的城楼隔间内,窗外是灰蒙蒙的、被毒烟笼罩的天空。
他没有回头,只是搭在窗棂上的手,指节因用力而泛白。每一条逝去的生命,都像一根针,扎在他的心上。
“知道了。”他声音低哑,“抚恤加倍。告诉还在坚持的人……本王,铭记于心。”
他也听说了孟夫人与幼弟的举动,心中百感交集,既有担忧,更有一种深沉的慰藉。
便在此时,外面传来一阵更大的骚动,夹杂着士兵的呵斥与百姓惊恐的哭喊。
裴观野一身戾气地从外面大步走入,玄甲上沾着新鲜的、尚未干涸的血迹。“一群蠢货!”
他语气森寒,“竟想冲击隔离区,抢了尸体要逃出城去!嫌死得不够快吗?!”
“杀了?”谢桉终于转过身,脸上看不出情绪。
“领头的几个,当场格杀。”裴观野扯下染血的手甲,扔在桌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剩下的驱散了。但这样下去不是办法,人心要散了。”
谢桉何尝不知。瘟疫摧毁的不仅是□□,更是秩序与希望。他沉默片刻,忽然问道:“毒烟源头,找到了吗?”
“找到了。”裴观野走到沙盘前,指向夏军大营侧翼一处被重点标注的区域,
“就在这儿,依托土丘搭建了数十架鼓风器具,有重兵把守。风向对他们有利,我们的箭矢射程不够,骑兵强冲……损失会很大,且未必能完全摧毁。”
谢桉凝视着那个地点,眸中冰蓝色的光芒流转,那是极致的冷静在燃烧。“不能强冲,那就让他们自己乱起来。”
他快步走到案前,铺开一张粗糙的牛皮纸,取笔蘸墨,飞快地勾勒起来。
不多时,一种结构奇特、类似大型弹弓的器械草图呈现出来。
“这是……”裴观野蹙眉。
“回回砲的变种,用料更省,射程更远,精度稍差,但用来抛投我们需要的东西,足够了。”谢桉头也不抬,笔下不停,
“立刻召集城内所有木匠、皮匠,按此图连夜赶制,最少二十架!材料不够,拆屋取梁!”
他顿了顿,抬眼看向裴观野,眼神锐利:“你亲自去办。同时,准备一样东西——
将库存那些受潮结块、无法用于弓弩的火药,混上硫磺、辣椒粉、腐烂的鱼内脏,还有什么能呛人、催泪、引人呕吐的东西,统统给我装进陶罐里!”
裴观野先是一愣,随即明白了谢桉的意图,眼中猛地爆发出骇人的精光:“你要……把毒烟给他吹回去?!”
“不止。”谢桉唇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还要给他加点料。他们喜欢玩毒,我们就陪他们玩个更大的!”
在死亡威胁和严令之下,邺都残存的力量被再次动员起来。木匠们在士兵的保护下,冒着毒烟拆卸合适的木料;
皮匠熬制着坚韧的皮索;就连妇孺也被组织起来,在孟夫人的协调下,帮忙缝制巨大的投石索袋,或继续赶制覆面巾。
而赵肃则带人翻遍了军械库和城内药铺,将所有能找到的、刺激性强的、
甚至本身带有些微毒性的东西收集起来,与受潮火药混合,散发出难以形容的、令人作呕的恶臭,然后小心翼翼地封入陶罐。
谢景暄也默默跟在搬运药材的队伍里,尽着自己一份微薄却坚定的力量。
这是一场与时间的赛跑。每一天,都有更多的人倒下。
城内的秩序在崩溃的边缘徘徊,全靠裴观野带着玄甲骑以铁血手段强行维系。
三日后,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
二十架简陋却结实的投石机在靠近城墙的隐蔽处架设完毕。每一架的投臂上都放置着一个散发着浓烈恶臭的陶罐。
谢桉与裴观野并肩站在城头,望着远处夏军大营那隐约可见的鼓风装置轮廓。风,依旧吹向邺都。
“风向未变。”裴观野低声道。
“会变的。”谢桉语气平静,带着一种近乎预言的笃定。
城头一片死寂,只有粗重的呼吸声和偶尔压抑的咳嗽。每一分每一秒都像是在油锅中煎熬。
投石机旁的士兵死死盯着那高高竖起的、用以观测风向的简易旌旗,旗面依旧无力地垂向城内。
时间流逝,东方天际已透出些许微光,但期待中的风转向并未出现。一种更深的绝望开始在沉默中蔓延。
裴观野侧头看向谢桉,却见他虽面色苍白,眼神却依旧沉静,那是一种基于某种确切认知的等待,而非盲目的期盼。
“你确定风向会变?”裴观野压低声音,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焦灼。若风向不变,这最后的反击将毫无意义。
谢桉的目光依旧锁定远方,声音低沉却清晰:“燕州地势,东南高而西北低。滦水穿行,谷地生风。春夏之交,黎明时分,地表冷却,气流必自西北向东南回灌……这是燕州独有的‘回魂风’。”
他顿了顿,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我之前翻阅燕州地方志,又常听老农提及此风。此刻将近,风……必来。”
他的话语如同定心石,不仅稳住了裴观野,也让周围隐约听到只言片语的将领们心神稍定。原来主上并非凭空等待,而是深知此地风云变幻的规律!
就在他话音落下后不久——
谢桉的瞳孔猛地一缩。
他感觉到一丝极其微弱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凉意,拂过他因紧绷而汗湿的额角。
那感觉,与他记忆中古籍记载的“回魂风”初起时一般无二!
几乎是同时,那面沉寂了半夜的旌旗,旗角几不可查地、轻微地……颤动了一下。
紧接着,第二下,第三下……那垂落的旗面开始不安分地起伏,如同沉睡的巨兽开始苏醒,缓缓抬起头颅!
“风!”不知是谁,用撕裂般的声音喊出了这个字。
一瞬间,所有人的心脏都被攥紧!
只见那面旌旗不再犹豫,猛地调转了方向,旗帜猎猎作响,笔直地指向——夏军大营!
风来了!燕州特有的“回魂风”,如期而至!
“就是现在!”谢桉的声音斩破凝固的空气,清冷如刀,带着洞悉天时的从容与决断,“放!”
裴观野几乎在他出声的瞬间,猛地挥下手臂!
“放——!”
二十架投石机的机括被同时砸开,绷紧的皮索发出沉闷的怒吼,将一个个散发着浓烈恶臭的陶罐,抛向那片刚刚开始转向、如今却已成为死神通道的气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