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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8、情根深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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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暗地计算着从机场到家的每一分钟,表面上却将自己投入一场精心编排的“快乐”之中。
他刻意挑选了客厅那个他知道装有摄像头的角度,盘腿坐在地毯上,手柄握得用力,
将游戏里的角色操控得大杀四方,音响开得震耳,偶尔还伴随着几声刻意拔高的、显得十分尽兴的欢呼。
电视里放着喧闹的综艺,他跟着笑,笑声在空荡的客厅里回荡,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一切表演都天衣无缝,一个享受着难得独处时光的、没心没肺的囚徒。
然而,他全身的感官,尤其是听觉,却像最精密的雷达,不受控制地聚焦于唯一的信号源——那扇入户门。
任何一丝风吹草动,电梯的运行声,走廊的脚步声,都能让他看似专注游戏的身形有瞬间的凝滞。
时间在表演与等待的拉锯中流逝。
窗外天色由暖橙渐次沉入墨蓝,最后彻底被夜幕吞噬。预想中该响起的钥匙转动声、门锁开启声,却始终没有传来。
已经超过预计时间两个多小时了。
就算路上拥堵,就算要先回公司处理急事……也不该这么久,连一个信息都没有。
先前那些被他强行压下的、细微的不安,此刻如同挣脱束缚的藤蔓,疯狂滋长,紧紧缠绕住心脏。
那点刻意营造的“快乐”假象,在越来越浓的夜色和死寂中,不堪一击地碎裂了。
一种混杂着担忧与某种未知恐惧的焦躁,促使他几乎是不假思索地抓起了手机,拨通了那个存着却极少拨打的号码——谢桉秘书的电话。
“裴先生?”秘书的声音带着一丝意外,显然没料到他会来电。
裴观野喉结滚动了一下,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却还是泄露了一丝急促:“他……还没到?”
“谢总?”秘书顿了顿,“他两个小时前就离开公司了。”
早走了?
这两个字像重锤砸在裴观野心头。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脚底窜遍全身。
那为什么还没到?去了哪里?出了……什么事?
无数个糟糕的猜测争先恐后地涌入脑海,一种近乎恐慌的情绪攫住了他,比以往任何一次被谢桉掌控、逼迫时,都更让他心惊肉跳。
他来不及细究这莫名汹涌的恐慌究竟从何而来,也顾不上再去思考这是否又是谢桉的某种试探或圈套。身体先于理智做出了反应——
他猛地从地毯上起身,甚至顾不上关闭喧嚣的电视和游戏,抓起玄关柜上的车钥匙,像是追赶什么稍纵即逝的东西一般,冲出了这个“家”。
酒吧里,光线昏黄,低音贝斯敲打着心脏。
谢桉独自一人深陷在卡座阴影里,像一尊被遗弃的名贵瓷器。
西装外套随意搭在一旁,熨帖的白衬衫领口松了两颗纽扣,露出清瘦脆弱的锁骨轮廓。
他面前已放了几个空瓶,琥珀色的酒液在灯下泛着孤寂的光。
他又端起一杯,仰头一饮而尽,喉结剧烈滚动,带着一种不管不顾的自弃。
裴观野……这个名字在他混沌的脑海里反复灼烧。
难道我真的错了?这个世界的裴观野,根本不是他的叙之。
他的叙之,会用生命护他,而眼前监控里的这个裴观野,却在他离开后显得那么如释重负,那么……自由快乐。
他厌恶自己的纠缠,回避自己的目光,连一个电话都不愿接听。
如果一切真是场谬误,那他的叙之,又究竟在哪里?他这样强留一个厌恶自己的人,苦苦支撑的坚持,还有什么意义?
思绪如同乱麻,缠得他几乎窒息。他只能一杯接一杯地喝,试图用酒精麻痹这噬心的痛楚。
监控画面里裴观野独自在家的“自在”模样,像一根根针,扎在他心口。
他甚至恐惧回去,害怕看到那张脸上再次挂上面对他时特有的、小心翼翼的拘谨与疏离。
旁边卡座有人注意到了这个角落里的绝色。
“啧,看那边,极品啊。”起哄声窸窣传来,“一个人喝闷酒,多暴殄天物。阿哲,你去,试试手气?”
一个身形高挑、相貌不俗的男人被同伴推搡着起身,理了理衣领,挂上势在必得的笑容,端着酒杯走向谢桉。
“一个人?”男人声音刻意放得低沉磁性,目光贪婪地流连在谢桉精致的侧脸和微敞的领口,“喝闷酒多无趣,赏个脸,让我请你一杯?”
谢桉连眼皮都未曾抬一下,仿佛对方是空气。
他只是无意识地晃动着杯中残余的冰块,发出空洞的轻响。“不要。”声音很轻,却带着拒人千里的冷意。
男人却不死心,反而俯身凑得更近,几乎贴上他耳廓,温热的气息带着酒意喷薄而来,语调暧昧黏稠:
“别装了,我知道你也是……同道中人。怎么样,长夜漫漫,找个安静的地方,我们……深入‘试试’?”
就在此时,一道阴影笼罩下来。
裴观野不知何时已如鬼魅般逼近,脸色阴沉得能拧出水,眼神凶戾如被彻底激怒的猛兽,周身散发的骇人气场瞬间冻结了周围的空气。
他一句话未说,出手如电,一把狠狠攥住那男人的手腕,五指如同铁钳般收拢,力道之大,几乎能听到骨骼不堪重负的呻吟。
“你谁啊你?!放手!”男人痛得龇牙咧嘴,酒瞬间醒了大半,惊怒交加地吼道。
裴观野对他的痛呼充耳不闻,只是猛地将人往后一搡,迫使对方踉跄着松开了靠近谢桉的企图。
他俯视着对方,一字一顿,声音从齿缝里挤压出来,带着血腥味的压迫感,每一个字都砸得人心惊肉跳:
“他、是、我、的。”
“滚!”
那男人被他眼中毫不掩饰的杀意与疯狂吓住了,手腕上传来的剧痛和这骇人的气势让他心生恐惧。
他仓皇地挣脱开来,狼狈地后退几步,色厉内荏地骂了句“神经病!”,便迅速消失在人群中,不敢再多停留一秒。
吧台边终于恢复了短暂的寂静,沉重的低音贝斯如同直接敲击在胸腔上,震得人心头发麻。
裴观野胸膛剧烈起伏,猛地转过头,那目光如同烧红的烙铁,裹挟着未散的戾气与更深沉难辨的东西,直直射向依旧坐在卡座上的谢桉。
而谢桉,仿佛直到此刻,才被这充满占有欲的冲突从酒精浸透的混沌中,短暂地拉扯出来。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眼睫。
那双总是清冷自持、洞悉一切的眼眸,此刻被一层朦胧的水光笼罩,眼尾洇开一片惊心动魄的红,分不清是酒意上涌,还是某种被逼到绝境的情绪终于决堤。
他就这样,静静地、带着一丝恍惚的茫然和无措,迎上了裴观野燃烧着怒火与更复杂情绪的视线。
四目相对。
空气仿佛被瞬间抽干,巨大的、无声的张力在两人之间紧绷、蔓延。
然而,下一秒,裴观野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猝然攥紧——
他清晰地看到,谢桉的目光虽然落在他脸上,那眼神深处,却似乎穿透了他的皮囊,在执着地寻觅着……另一个模糊的影子。
他在透过他,看别人。
这个认知像一把淬毒的冰锥,狠狠扎进裴观野的肺腑,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和难以言喻的酸涩。
可偏偏,也正是在这恍惚的、试图寻找替身的目光之下,谢桉平日里所有冷静自持的伪装都土崩瓦解,显露出其下从未示人的脆弱内核——
那是一种深可见骨的疲惫,一种无处寄托的受伤,甚至……还有一丝被小心翼翼藏匿了许久、终于在此刻泄露出来的,近乎委屈的失落。
他看到的,既是那个强势掌控一切的谢桉,更是那个被锁在坚硬躯壳里、经历着内心风暴的,真实的他。
空气凝固,酒吧的低音贝斯徒劳地试图填充这令人窒息的寂静,却只如同敲在两人共振的心跳上。
裴观野所有冲到嘴边的质问,所有积压的、关于监控、关于禁锢、关于不平等的怒火与不甘,在对上这双复杂到极致、脆弱又执拗的眼睛的瞬间,竟悉数溃散,哑然失声。
他好像……又一次看到了谢桉冰冷表象下那场无人能助的狂风暴雨。
而他自己,那一路疾驰而来时,翻江倒海般的烦躁与不管不顾,在这一刻,也终于寻到了真正的、令他恐惧的源头——
并非仅仅源于被掌控的愤怒。
而是源于……一种深入骨髓的、害怕彻底失去这个人的恐慌。
看着谢桉此刻的眼神,裴观野无比清晰地意识到:
这下,他是真的,恐怕再也走不出去了。
他已然沦陷。
裴观野喉结滚动了一下,所有翻涌的情绪最终被一股更强大的力量硬生生压回心底。
他什么也没再说,只是上前一步,伸手,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将坐在卡座里上的谢桉扶了起来。
谢桉没有反抗,或许是酒精让他失去了大部分力气,又或许是别的什么。
他身体有些发软,几乎半靠在裴观野身上,温热的气息混杂着浓烈的酒意,拂过裴观野的颈侧。
裴观野身体一僵,却没有推开。他脱下自己的外套,裹在谢桉肩上,挡住了那微敞的领口和可能存在的、不怀好意的目光。
动作算不上温柔,甚至带着点粗鲁,却完成得异常迅速,像是一种本能的圈地和保护。
“能走吗?”他声音低哑地问。
谢桉没有回答,只是抬起那双蒙着水汽的眼睛,又看了他一眼,那眼神依旧有些失焦,带着茫然的依赖,像是在确认他的存在。
裴观野抿紧唇,不再多问,手臂用力,几乎是半扶半抱地揽着他,穿过那些或好奇或暧昧的视线,走出了这间令人窒息的酒吧。
晚风一吹,谢桉似乎瑟缩了一下,往他怀里靠得更紧了些。
裴观野低头,能看到他微微颤动的睫毛和泛着不正常红晕的脸颊。心头那股无名火,奇异地被一种酸涩的胀痛取代。
他将谢桉塞进副驾驶,系好安全带。整个过程,谢桉都很安静,异常地顺从,只是闭着眼,眉头微蹙,像是很难受。
车内空间狭小,酒气与谢桉身上那点冷香,还有裴观野自己外套上属于他的气息,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极其私密又暧昧的氛围。
裴观野握紧方向盘,目视前方,刻意忽略身边人传来的呼吸声和存在感。
一路无话。
只有城市霓虹透过车窗,在两人脸上明明灭灭地掠过。
回到那所公寓楼下,裴观野停好车,侧头看去,谢桉似乎睡着了,呼吸变得均匀绵长,只是眉头依旧没有完全舒展。
他沉默地看了几秒,最终还是认命般地解开安全带,下车,绕到另一边,打开车门,将人小心地扶了出来。
电梯上行,数字不断跳动。狭小的空间里,谢桉几乎将全身重量都靠在了他身上,脑袋无意识地枕着他的肩膀。
温热的体温透过薄薄的衣料传递过来,带着一种陌生的、令人心悸的亲昵。
裴观野身体绷得像一块石头,视线死死盯着跳动的楼层数字,仿佛那是什么至关重要的东西。
终于,“叮”的一声,电梯门打开。
他几乎是有些急切地将人半抱出来,用指纹解锁,打开了那扇熟悉的入户门。
室内一片黑暗,空气中还残留着他们离开前的气息,以及……一种无形的、属于两人之间未解的僵持与紧张。
裴观野没有开大灯,只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弱光线,摸索着将谢桉扶到了卧室,那个曾短暂被自己霸占的地方。
他将人小心地放在床上,动作间带着他自己都未察觉的轻柔。
谢桉陷进柔软的床铺,似乎舒服地喟叹了一声,侧过身,蜷缩起来,像是一个寻求安全感的孩子。
月光勾勒出他清晰的侧脸轮廓,褪去了清醒时的所有棱角和算计,只剩下毫无防备的、惊人的脆弱。
裴观野站在床边,低头看着他,呼吸有些重。
一路疾驰的焦躁,酒吧里被挑起的怒火与占有欲,此刻在寂静的房间里,尽数沉淀下来,化为一种更为沉重、更为复杂的东西。
他看着他,看着这个用尽手段将他禁锢在身边,却又在此刻显得如此不堪一击的人。
害怕失去的恐慌,在此刻无比清晰地攫住了他。
他走不出去了。
不是因为这扇门,不是因为那些监控,而是因为眼前这个人,因为这份扭曲、痛苦,却又让他无法真正割舍的牵绊。
他缓缓在床边的地毯上坐了下来,背靠着床沿,抬起手,有些疲惫地覆上自己的眼睛。
黑暗中,只剩下身后床上那人均匀的呼吸声,和自己胸腔里,那一声沉重过一声的心跳。
这个“家”,此刻终于完整地容纳了他们两个人,一个沉睡,一个清醒,却同样被无形的锁链捆绑,深陷于这场不知该如何收场的困局之中。
月光如水银般,透过未拉严的窗帘缝隙,静静流淌在卧室的地板上。
谢桉睡着了。
他侧卧着,面朝窗户的方向,身体微微蜷缩,是一个下意识寻求安全感的姿势。
月光温柔地勾勒着他精致的侧脸轮廓,平日里所有的偏执、清冷与尖锐,都在睡梦中悄然褪去,只留下一片毫无防备的、近乎易碎的安宁。
然而,就在这片安宁之中,一道清晰的湿痕,正沿着他白皙的脸颊,缓慢而执拗地滑落,悄无声息地洇入鬓角。
他的眉宇微微蹙起,即便在沉沉睡梦中,似乎也承载着化不开的沉重。
正准备转身离开的裴观野,脚步倏然顿住,呼吸也跟着一滞。
他……在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