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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豁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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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香色暖缎裁的门帘打起,清悟今日梳了茴香髻,斜插着一朵翠玉卷荷珊瑚鬓边花。下身是一条素白的细褶裙,最下头用绛红色的一线素缎封了,两三寸长的裙边上绣了一幅秋千仕女图。
裙子上的秋千摇了几许,那一抹雪光已刺到近前,就连说出口的声调,都是冷冰冰地: “儿媳给母亲请安。”
常叙雍还未抬眼,便见到了裙边上的一抹绛红。他腿还麻着,强撑着站起来,不敢抬眼,直盯着那一抹红,做了个长揖:“徐……夫人,辛苦。”
素白的间色裙一闪,清悟侧身避过,又福了福身,裙子上压着的五福临门青玉佩垂了下去,撞在了秋千上:“见过五爷。五爷一路辛苦。”
清悟低着头,只看见一双靴子,上面的线有些散,她心想,这怕是月莺的手艺罢,果然像李妈妈说的,线都放散了还没人穿。
两个人你对着我,我对着你,谁都不愿抬眼。
清悟怕,常叙雍也怕。
杭晨笑了:“清悟素日大胆,怎么今日倒不好意思起来了。阿雍也是,在家惯常油嘴滑舌,难得见你做了锯嘴的葫芦。”
清悟干笑了一声,忍着恼抬了眼,又很快垂下眼去:“母亲别打趣儿媳了。”
“既回来了,那便跟着你媳妇去吧。”杭夫人端了茶,“这几日天气冷,阿雍折腾了一路,好容易才回来,你们明日便不必请安了。”
清悟懂了,这是在催她。纵然清悟早见识过皇帝的声色犬马,此刻还是没忍住红了脸,声音也软了几分:“母亲,儿媳告退。”
常叙雍也跟着出来,两人沉默了踩过了几块花窗的影子,转出那一窠竹,清悟没话找话,问道:“五爷见过父亲了么?”
“先拜见了父亲,才来见母亲的。”
这是自然,三老爷昨儿从庄子上回来,不就是为了等常五爷拜见他?
清悟不晓得说什么,面前这个男人,除了知道名字,知道他三年过后又要去考了,其余的清悟一概不晓。
两人一前一后,回思澜堂的路上,要过一座蜂腰石桥,常叙雍停住脚,等清悟先行。清悟过了桥,还没想好停不停,常叙雍便赶了上来:“你——听母亲说,你病了好些日子,现下好了么?”
“自然是好了。”清悟细声细气,心里想的是,没好的话,现下应该在屋里躺着才是。
她回了,常叙雍又不知道说什么了。两个人一路无话,直到走进院子,清悟才长舒一口气。
李妈妈早早地迎了上来,拉着常叙雍看了又看:“五爷怎么又瘦了。”
“没有,在外头什么都好,妈妈不必担心。”常叙雍耷拉着头,方才那个同清悟寒暄的常五爷嗖的一下没影了。
“好什么好,折腾过来折腾过去的,老奴想着心都揪起来了,直到五爷回来,心才算是落回去了。”李妈妈略说了两句,竟然停住了,“五爷回来了,老奴也就放心了。五爷如今娶了妻,也大了,老奴没什么好说的,只有一句。”
清悟在内间支起耳朵,听李妈妈道:“三太太心里苦,咱们奶奶虽是个聪明伶俐的,却也解不了太太心里的结。太太这么多年怎么过来的,五爷不是不知道。五爷,太太便是啰嗦几句,也是为你好,还请五爷别放在心上。”
又是考!又是考!清悟这一月耳朵都听得起茧子了,常叙雍的笑僵了僵,他挺起来的背略缩了缩,一言不发地背过身去。
清悟吓得顺手捞了本帖子,颠三倒四地写了几个字,等常五爷走到近前,清悟才放下笔,露出个笑:“五爷,怎么了?”
“李妈妈她……算了。”
他不愿说下去,反倒叫清悟松了口气,清悟放下笔:“五爷小时候,冬日里也是这般阴冷么?”
“向来如此,原先还要冷一些。若是屋内炭火不足,磨出来的墨不一会儿便胶了,着实难受。”
清悟上辈子哪怕失宠,也没有过被克扣的时候,听到这里睁大了眼睛:“那怎么写字呢?”
“若是不嫌麻烦,便重新磨。若是偷懒——加热水进去,只是墨色发白。”他抖了一下,摸了摸手上的茧子。
自鸣钟响了六下,月莺亲自领着几个小丫头抬了茶饭进来。清悟一看,平素她一个人,是四碟菜并两样点心,今儿个二人一道用饭,骤然间多了六个菜,将圆桌摆得满满当当。
月莺又奉了白瓷盥盆来请常叙雍洗手,双云一边给清悟擦手,一边不住地瞪月莺。
隔着素绢,清悟轻轻掐了一把双云的手。
二人沉默着吃了饭,又喝了半盏茶,寂寞无声。唯有李妈妈,喜气洋洋地站起身来指挥丫头们撤桌子烧水。听到烧水,清悟立刻站起来:“五爷,五爷才回来,不如好好歇歇吧。”
好好歇歇,自然是在说自己这里常五爷人生地不熟,睡不好,请他往别处睡去。至于这个别处有没有月莺——那就看常五爷怎么想。
月莺的眼睛亮亮的,清悟说得隐晦,但这一屋子里的人都不是傻子。赵妈妈顿时道:“奶奶行行好,都这时候了,若是折腾出去,明日叫太太知道,那不是平添麻烦。”
清悟在赶人,常叙雍懂了,却不想就这样被赶出去——去做什么,去前院讨打?
他站起身,清悟和月莺两个人的眼睛都紧盯着他,常叙雍略不好意思地笑了一笑,对着清悟道:“劳烦夫人了。”
月莺心如死灰,清悟也不见得有多高兴。双云扶着清悟去盥洗,清悟不耐烦道:“往我身上抹这些做什么?”
“奶奶没瞧见月莺那小蹄子的眼神——”
“瞧见了,我倒是想同她换呢!”清悟气哼哼地夺过双云手里的凝脂膏,挖了一大团抹在双云手上,“好了,算抹过了,今儿你值夜,要是听见我叫你,你可要进来救我!”
“奴婢,奴婢……怎么打得过常五爷。”
“打不过也得打。”清悟教诲道,“好双云,我同他刚见了一面,还不知道他是个什么人呢。”
等下了烛火,两人坐着,你看我我看你,常叙雍噗嗤一声笑了:“这是做什么?”
“唔,五爷累了,早些歇着吧。”
外面又落雪了,雪亮晃晃的,清悟笑着,也似雪光一般,亮得常叙雍的眼无处可避,他望着清悟的眼,鬼使神差地说了一句:“怪我错估脚程,误了你我大婚之喜。盘桓金陵,累得夫人苦苦支撑,却又名落孙山,夫人,你受累了。”
清悟听出几分苦味,散淡的眸子里流出几分寂静来。清悟叹了口气:“秋夜清寒,五爷困于科场,既回来了,便别想这些了。”
“你倒是豁达开朗。”常叙雍卷过被子,径直道:“怪不得我娘见了我第一句就是,委屈你了。”
“难道逼五爷学几日,五爷下一场就一定中么?”
常叙雍骤然笑了,笑到最后,声音渐低了下去,摇荡在帐子里,轻轻的:“这话,倒是第一次有人敢在我面前说。”
清悟心里打鼓:“五爷是想听呢,还是不想听呢?”
“我说的是真的,你嫁给我这样的人,的确委屈。”常叙雍没回答爱不爱听,只是说,“明人不说暗话,我瞧着徐姑娘是个明白人,我索性也说个明白。下一科当考我自然还去考,只是我不是为自己考的,不过是为了我娘好过些,面子上好看,不得不去。”
“若是还不中呢?”
常叙雍倒吸一口凉气,这还是头一回,有人在他面前这样大剌剌地说不中。
“还不中,就再考。”
“不中就是不中,考一千次一万次也不能中得。”清悟说得难听,常叙雍蓦地笑了:“好!好!我就说徐姑娘是个明白人!”
“只是,徐姑娘这会儿说得信誓旦旦,真的深入此山,怕是云遮雾障,功名利禄迷人眼——徐姑娘如今这样说,不过是看我可怜,或是因新婚,羞于启齿。但徐姑娘日后,还能这样想么?”
既然常叙雍敢说开,清悟反而松了一口气。到底自己比他年长好多,劝劝这伤心之人也无妨。清悟不怕他考不中,就怕他是个削尖脑袋都想中的人,那才是麻烦!
“为什么不能这样想?穷秀才做官所求不过求富贵,五爷出身豪富,我亦然,我什么富贵没见过?”
“若是我做官,是为了正心求意呢?”
“若这真是五爷要正的心、求的意。”清悟睁开眼,“那不管旁人如何说,五爷只管一条路走到底就是。”
“徐姑娘,你不委屈?”
清悟心想,就算是一路中了进士,又怎么样?要么授官了跟着东奔西跑,要么窝在京里四处陪笑脸。留在常熟,是和三奶奶一样守活寡,真跟着他东奔西跑到穷乡僻壤——遭罪,上辈子都没遭过这种大罪。
清悟坦然道:“委屈?有什么可委屈?若是榜下捉婿,我这样的怕是难入官宦人家法眼,如今不过是各取所需,您没中,我倒还清省些。”
“徐姑娘想躲清闲?”常叙雍笑了,“这里可没有你清省的,如今我才回来几日,还没来得及发作,日后你再看看。”
清悟嗤笑道:“能怎么发作?不过一次不中,难道你家里的人,都是一次就中了么?”
“唔,两次不中的,寥寥无几。若是下次再不中……”常叙雍打了个冷颤,“那我便是全族唯一一位,连个举人都要考三四次的愚童了。”
“……”清悟一时无言,常叙雍半晌不闻她搭话,侧过头去望了她一眼。
暗夜里,清悟的半眯着眼睛,两道眉半弯着,连同眼角一起,如清溪般静静地流淌下来,淌出一大片墨色的青丝,铺在枕上,成了一口散逸着兰花香气的潭水。
他伸手摸了摸,吓得清悟赶快将头发夺了回来。
她还是没开口说月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