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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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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安十一年,腊月。
晨寒彻骨,未央宫城翘角的脊兽覆满一层冷冽的霜,晨鼓自宫阙深处率先响起,声若闷雷。随即,各处宫门、城门巨鼓被依次擂响,浑厚的声浪层层推涌,荡过长安城纵横如棋盘的一百六十闾里。
里门坊市在鼓声中缓缓开启,冻僵的市井随之苏醒,家家炊烟袅袅,与炙肉的焦香、羹汤的暖雾,并行人呵出的白气交融一片。
叫卖声、寒暄声、卸下门板碰撞声、车轮碾过石板的轱辘声,种种声响汇聚成流,让长安在这岁末寒晨中,终于打着呵欠恢复了生机。
然而,这份市井喧腾,到了东第北阙一带便悄然息止。此处巷陌深阔,门庭俨然,朱门紧闭,唯见高耸的望楼与亭台飞檐,空气里只余几缕松柏的冷香,清冽逼人。
西南角一隅,许府,门前一对石狮默然蹲守,威武雄壮。
寒气透过窗棂缝隙,丝丝缕缕钻入内室,室内以青砖铺地,竹笥堆放角落里,床榻悬着素帐,虽陈设简素,却收拾得一尘不染,窗边设一案几,案后许湘方搁下竹简,便被门外通报声打断。
周媪领两名捧帛的侍婢入内,恭敬行礼:“腊祭在即,夫人惦念娘子,特赐新到的吴地越纨,以供裁制新衣。”
周媪年四十许,生得一副敦厚相,圆脸盘,细长眼,见人未语先躬身。她是主母张夫人身边得力的管事仆妇,不仅协助其料理府中庶务,也兼着两位许氏女郎日常起居的职责。
一番言语下来尽显主母对女儿的体贴关怀,许湘不禁莞尔,心道这戏倒做得周全。
她闻言站起身,颔首笑道:“有劳母亲惦记,天寒路滑,辛苦你了。”
周媪命人放下布帛,刻意绕过最上方那匹纹饰华美的织锦,取出一匹深青素帛,奉至许湘面前,神情恭谨道:“夫人有言,娘子贞静,不喜张扬,此正色最为相宜,况且……”她语速稍缓,意有所指,“娘子既已许聘宜侯嗣子,衣着更当恪守礼度,若效市井浮丽之风,徒损门楣清誉。”
如今是永安十一年,天子执政十余载,社稷安稳。民间富户,乃至一部分官吏家眷,压抑已久的享乐之心复萌,市井间竞相好华服、戴金佩玉之风气日渐浮夸。
这原是承平气象初现,黔首百姓寻机慰藉的缘故,可到张夫人这里,却成了指摘她不应喜好美物的训诫。此举不过是想假借‘朴素’之名,行礼法作囚笼之实。
许湘目光扫过那匹黯淡的纨帛,面带浅笑,却迟迟不语。这份沉默让周媪渐生忐忑,正欲出声添补,却见许湘已伸手将布帛接过,指腹在粗糙的帛面轻轻摩挲,语气平淡道:“母亲安排,自是周全。”
周媪见她顺从,心下一松,眼底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得意,她趁势又道:“另有一事,需禀娘子。腊祭在即,府中事务繁忙,各处捉襟见肘。夫人念及您身边的素月一向伶俐妥帖,若只在内院侍奉笔墨,难免屈才。意欲暂调她至庖厨,协理采办事宜,也算一番历练,日后也好帮助娘子协理内务,不知您意下如何?”
话到这份上,已然图穷匕见。许湘恍然,原来纨帛不过是块问路石,剪除她的羽翼,方是真章。
许湘心下冷笑,面上却恰露出几分迟疑与为难,她故作沉吟,方缓声道:“素月此刻并不在房中,许是往太夫人处去了。她自小伴我,情分非同一般,这等调派之事,总需问过其意愿方合情理。强扭的瓜不甜,若她心中不愿,勉强去了,只怕差事也办不妥帖,反辜负母亲信任。”
她语速平缓,理由给得合情合理,更抬出了崔太夫人,一时间让人难以辩驳。旋即,她话锋一转,带着不容置疑的定夺:“媪且先如此回禀母亲。待素月归来,我自与她分说清楚,再让她去母亲处回复。”
周媪见她并未直接反对,言语之间似乎已默许,只当她是无奈应承下,此刻推脱不过是为维系那一点主人颜面。
目的既已达成,周媪脸上复现那份得体的恭敬,躬身行礼:“奴明白了,这便去回禀夫人。”说罢,心满意足地退了出去。
室内重归于静,许湘行至黑漆案桌前,看着那匹深青纨帛,唇边那抹温婉的笑意逐渐褪去,柔软的嘴角抿成一道冷峻的线。
是她往日太过忍让了,才让张氏以为事事可欺,连最后一点颜面都不愿维系。
照理她已许聘宜侯府,最稳妥之道便是继续乖顺扮演好待嫁的角色,直至出阁脱离此间。
但今日这等折辱,她岂会甘受?她自幼濡染祖父许巽公羊之学,又蒙祖母崔太夫人之教导,使得自己未长成温良恭俭的闺秀,反倒造就一腔锐利。
隐忍从来只是权宜之计,并非她本性。许湘指尖划过那匹纨帛,思绪已定。
约莫两炷香后,窗外传来熟悉的脚步声,是素月办差归来,她身穿青色素裙,头发梳成双丫髻,面容清丽,眉眼灵动。
许湘转过身,目光沉静,朝进来的素月招了招手,“过来,有件事要与你说。”
“娘子何事?”话音未落,素月余光不经意瞥见案上布匹,再观许湘神态,心下当即一沉。
许湘将周媪来意,尤其是调她去庖厨的事情娓娓相告,素月脸色一变。
“娘子……”她急趋近前,眉头紧蹙,声音有些发紧:“庖厨之役冗杂,非奴惫懒,只一旦陷进去,再想抽身回您身边就难了,如此一来,娘子岂不是更孤立无援?”素月脸上布满了担忧。
见她如此,许湘内心不由地一暖。此次张氏以礼法相压,自然也是笃定在节近之时,她不敢指责张氏薄待,更不敢做出任何不识大体之举。
然人为刀俎,我不当鱼肉。
她拉过素月的手,轻轻拍了拍,示意她稍安勿躁。目光投向窗外枯寂的庭院,声音低沉清晰:“素月,可听过‘祭仲逐君’故事?”
素月一怔,摇了摇头,不解其意。
“《左传》有载,郑国权臣祭仲,时受宋国胁迫驱逐国君郑昭公,另立公子突。祭仲为保全郑国免受兵祸,被迫应允,逐昭公而纳厉公。”许湘的声音不疾不徐,娓娓道来,“一时之屈辱,忍常人所不能忍,是为图将来之大业,存社稷之根本。此谓‘小不忍乱大谋’也。”
她转回头,目光澄澈地看着素月,“今日之势,犹如祭仲当年。张氏以‘历练’为名,行调离之实,若不顾大局,正中其下怀,不如暂且应下,示弱在前,方能藏刃其后。”
素月虽未能尽数领会‘祭仲逐君’深意,但见许湘神色从容,言谈间引经据典、成竹在胸,那颗惶惶不安的心,终究渐渐落回了实处。
“可奴去了,娘子的起居谁来照料?”她仍有担忧。
“无妨,院内尚有碧玉她们。”许湘语气果断,“你此去,重心不在杂役,而在耳聪目明。庖厨人多嘴杂,消息灵通,你仔细留心,尤其采买账目、仆役闲谈,若有异需记下报我。记住稳住自身,我绝不会让你在那方寸之地困顿太久。”
素月从许湘冷静的目光中获取力量,郑重颔首:“奴明白了,定不负娘子所托。”
素月领了命,正欲退下筹备,却猛然地记起一事,轻呼出声:“娘子,还有一事,方才吴媪悄悄告知奴,太夫人昨夜染了风寒,病倒了……”
“祖母病了?”许湘闻言,心里陡然一沉,霍然转身。她生母江夫人早逝,全赖祖母崔太夫人亲自抚养教诲,方有今日,祖孙情深非同一般。
此刻听闻此讯,她顿时焦灼起来,追问道:“病势如何?可曾请医诊治?”
素月忙宽慰道:“娘子勿忧,奴听闻时,医者已在诊治。吴媪同奴说,症候不算沉重,只需好生将养几日便好。”
闻知祖母身体无虞,许湘略松了口气,然思及自身处境,这口气便又沉沉压回心底。昔年祖父泰山其颓,如今与继母张氏形如陌路,膝下所出许玄、许婉二子,亦同她泾渭分明,不甚亲近。
思来想去,满府亲眷竟唯有祖母崔太夫人如中流砥柱,为她遮风挡雨。思及至此,许湘脊背一阵发凉,此柱若再倾倒,她便成了那无根蓬草了。
许湘默然用过午饭,食不知味,搁下牙箸,起身往前院祖母的居所。
许府仰承祖泽,兼有田庄收入,故稳踞东第甲阙,是一座规整的三进宅邸。议郎许申秩比六百石,其见客的前堂自是轩敞不凡,后室则住着祖母崔太夫人、张夫人并长子许玄,乃是府中核心,其显赫不言而喻。
相形之下,许湘及异母妹许婉,居所则位于后室之外,需穿越一处僻静的廊道方能抵达。此处仅有两处小院,与一片半废园子、几间客舍毗邻,境地幽僻,似是被遗忘的小小冷宫。
许湘行出后院,沿廊道前行,两旁假山竹影婆娑,将天光滤得更加幽深。过了垂花门,景致豁然开朗,脚下由幽径的水磨方砖,变为齐整的青石板路,此间花木布局疏朗,时逢腊月,梅蕊初绽,冷香浮动。
备祭的鼎沸人声扑面而来,仆役们见她,纷纷行礼,许湘略作回应,脚步不停地走向东厢房,方掀开那锦缎帘子,不料迎头撞上一人。
那人正垂头退出,全然未防门外有人,与许湘迎面相撞,被撞得连退几步,唬了一跳。她刚要发作,甫一抬眼却见是许湘,立即将那份不快压下,转而拍着胸口,挤出笑容道:“湘娘子来了。”
许湘亦是身形轻晃,幸好及时扶住门框方才稳住,她面露微笑,语气温和:“吴媪勿怪。”目光窥向内室垂落的锦帘,“祖母精神可好?我特来问安。”
吴媪闻言,面色带几分无奈,侧身让开些许,低声道:“娘子孝心,太夫人若是知晓,定然欢喜。只是不巧,方才服下医者开的祛寒汤药,此刻已睡下了。”她见许湘眸光黯然,又忙补充道:“医者说睡一觉散散汗便好了,娘子无需过分忧心。”
许湘闻听心中稍安,那腔急于求见的迫切感稍稍沉淀,但她没转身离去,兀自在廊下站了会儿,被冷风吹得遍体生寒,她转身走向祖母平时休憩的东厢房。
对身旁侍立的吴媪道:“我在此处等祖母醒来,媪且忙去。”
说罢,她径自轻步走入厢房。药香与墨香交织,室内陈设依旧,案头展放几卷帛书,砚台边搁着松烟墨,俨然日常所用。许湘并未惊动外间侍婢,悄步行至窗下矮几,从书架上抽出一卷《黄帝四经》,双腿一屈,安然地跪坐下来。
竹简徐徐展开,墨香幽微,她的目光虽停留在字里行间,心神却似被无形之力牵引,悄然逸出窗外,与院中那株梅树的疏影,一同在寒风里摇曳不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