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芜胜春》云与彐

31、借梯

　　一连几日的晴天，阳光透过薄雾洒落花圃，将琉璃轩众人的心也映照得暖意横生。

　　那带着露珠的芍药花旁，青莹正笑盈盈地拉着春娘闲聊，絮叨着自己准备制的养颜脂膏有何效用。

　　沈惜卉站在院内赏着那红如胭脂的虞美人，那薄如蝉翼的花瓣在墨绿茎杆的支撑下，面朝暖阳肆意盛放。

　　她的思绪不禁飘飞到刚入宫时，那个时候她常常望着虞美人出神，正如爹娘归家之期的前几日一样，她坐在窗边望着花，念着爹娘回来与她一同赏花。

　　那时青莹总说她爱看着花发呆，春娘会端来一碗蜜水静静地陪着她，后来这样的时刻少了许多，却并不代表她渐渐遗忘。

　　亲人的离世像是一片随风散落的花瓣，虽然无法知晓何时落下，也无从得知会飘落几次，可当那花瓣悠悠地落在心间时，随即而来的是一阵冷热交替的雨。

　　她静静地站在那雨中，昂首抬眸，感受那酸涩而带着疼痛的泪，也感知着幸福而温暖的笑，雨停风止后，暖阳在这片天地里照常升起。

　　“卉儿，可要一碗蜜水？”春娘看向望着花儿出神的沈惜卉，下意识地问道。

　　“我现下心里很是甜暖。”

　　沈惜卉笑着摇摇头，那一身天水碧襦裙如澄澈的春水，在暖阳下泛着柔和的光。

　　青莹眉眼弯弯地看着那融在春风里的清雅身影，忍不住道：“郡主要不要尝一尝我调配的雪中春信？不敢保证说远胜御制，但绝对不输。”

　　“青莹姐姐所制必是精品，自然是顶好的。”沈惜卉点了点头。

　　此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随着门扉推开，云栽姑姑提着申领的食材回来了，只是那神情略带急色。

　　沈惜卉不觉眉眼一紧，左眼皮毫无征兆地跳了一下，指尖稍稍捏紧了衣袖。

　　“郡主，娴妃娘娘昨夜平安诞下公主，今日宫道上抬着礼箱的队伍不见其尾。”云栽姑姑的脸上挤出一丝笑意。

　　“怎未见承乾宫的人来报喜？”

　　春娘有些疑惑，娴妃娘娘与琉璃轩交好，这等喜事定是会派人来传信。

　　云栽姑姑压低声音道：“公主……患有喘鸣，太医说只可细心调养，随着年岁渐长或许会痊愈。”

　　众人面面相觑后，将目光投向青莹，只见青莹脸带无奈地摇了摇头。

　　“痊愈的可能并不高，即便不是家族遗传，也有许多自幼便伴随终身的，对饮食环境都较为敏感，只能悉心调养，发病时以药物或针灸缓解。”

　　“公主福泽深厚，有太医细心照料，自会平安成长。”

　　春娘说完，眼神不自觉看向沈惜卉，那耷拉的眼皮里尽显失落，嘴唇也微微发颤。

　　沈惜卉听着这消息，脑海里闪过好几种可能，她觉得很大概率是娴妃娘娘孕期所致，即使所食无害，那所用布料熏香以及窗外摆放的花皆有漏洞可钻，而吸入的气息会影响婴儿发育。

　　原来太后想警示的不仅仅是她，还有娴妃娘娘。

　　可是太后怎能如此不计后果不顾良心？公主何其无辜！想到这，沈惜卉心里泛着愧疚，历经荷包一事她该警惕的，公主如此也有她的一份责任。

　　青莹注意到一脸自责的沈惜卉，忍不住宽慰道：“病因复杂，许是承乾宫环境所致，许是体质特殊易过敏，等青渠回来让她去太医那偷抄一张诊方，我钻研着制药，没准我妙手回春治好了公主呢！”

　　“多谢青莹姐姐。”

　　沈惜卉想朝着青莹笑，可是那垂着的嘴角难以放松，直至春娘轻轻捏了捏她的手指，眉眼才缓缓舒展。

　　思前想后，沈惜卉带着提前备好的贺礼去往承乾宫，路上不仅念着公主，还有出宫未回的青渠。

　　也不知给青渠的钱袋子够不够用？师父看到那封信没有？倘若师父像上次一样遮掩着，那她的猜想又多了几分可信。

　　承乾宫门口，沈惜卉深吸一口气，调整好情绪后上前，待掌事姑姑出来后将贺礼递上。

　　“里面是我特意为公主做的肚兜和虎头鞋，还有为娴妃娘娘制的茉莉手膏，这份心意还请姑姑代为转达。”

　　“娴妃娘娘如今月内休养不便见客，还望郡主勿怪。”

　　沈惜卉眼带笑意，又说了些体面话，看到姑姑身后的太医细细查验着贺礼，她在内心宽慰着自己。

　　想来皇上与娴妃娘娘已有所察觉，对公主所用之物会格外留心，青莹擅研究制药，肯定能帮助公主好转的。

　　这时姑姑凑近沈惜卉，轻声说道：“娘娘特意让奴婢传话给郡主，娘娘希望公主与郡主一样，身体强健，性子开朗随和。”

　　“承蒙娘娘喜欢，惜卉祝愿娘娘与公主平安喜乐。”

　　沈惜卉的眉眼舒展着，脚步也轻快许多，嘴角自然地上扬，像是悬在心里的石头落地一般，只觉眼前这宫道也开阔了些。

　　刚走过拐角，迎面而来一身鹅黄锦服的攸宁县主，因两人皆快步走着，天水碧衣袖与鹅黄袖口措不及防地碰触，发出轻柔的一声“窸窣”，伴随着县主爽朗的笑声在春风中漾开。

　　沈惜卉与秦攸宁几乎同时抬眼。

　　攸宁县主看到沈惜卉小鹿般眼眸里满是清澈的笑意，那白皙的脸上微微透出的红晕，衬得人比初开的芍药还要秀丽。

　　“好巧！”

　　“我只当是与县主有缘！”

　　沈惜卉感受到攸宁县主那微挑的眉眼和高挺的鼻尖下，是藏不住的自信与张扬，比鹅黄锦服更引人注目。

　　宫道上并无旁人，俩人不约而同地停步，倚着宫墙晒太阳。

　　得知沈惜卉是来承乾宫恭贺的，攸宁县主眉头微皱，见沈惜卉脸露疑惑，缓缓开口了。

　　“姑母……娴妃娘娘与公主母女平安，我自然是欣喜，只是公主免不了处境要艰难些，也意味着我的婚事进展要快些。”

　　沈惜卉没想过攸宁县主性子如此直率，她们才见两次面并未深交，攸宁县主丝毫不回避这些话题。

　　“听五皇子说惜卉郡主性子大大咧咧，想来也是性情之人，我随家人在外地生活过两年，平日里自由散漫惯了。”

　　“县主心直口快我十分欢喜，况且县主所言也并不散漫。”

　　沈惜卉望着这浸润这日光的琉璃瓦，心里不禁泛起一丝伤感，像攸宁县主这样浑身散发着自由气息的人，也要被这朱红宫墙困住。

　　“提起我的婚事，你与阿玥姐姐竟是一样的神情。”攸宁县主咧开嘴笑着，又轻轻地拍一拍沈惜卉的肩膀。

　　“不用替我忧心，我所求本就不是什么美满姻缘、如意郎君。”

　　沈惜卉的眼底闪过一丝波澜，认真地看向嘴角带笑的攸宁县主。

　　“许多人所求不也是荣华富贵，不仅女子，不乏男子借着岳丈做登云梯，为着日后的锦衣玉食攀附权势，我这不……还能为家族带来尊贵，虽不体面却很实在。”

　　直白的话语道出无法遮盖的现实，沈惜卉心疼的眼光一再收敛，最终她微微垂眸，在心里无奈地摇头。

　　多少人用婚事来换得所需，可这世道说着女子自荐枕席只为攀附权势，却不说男子攀附岳丈获求利益，只会说丈人眼光长远寻得良婿。

　　“没有不体面。”沈惜卉缓缓抬眸，用认真的语气说道。

　　“这桩婚事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并非县主你自愿强求攀附，何况你并未存有恶意，也不会有意坑害对方。”

　　攸宁县主对上那清亮的双眸，心里生出些感激来，这世间最难得的便是体谅与理解，即便是亲人之间有时也难以易地而处，她不免又想到同样处境的大皇子，愧疚又涌上心头。

　　见攸宁县主的眼神里含着自责，沈惜卉扑闪着长睫，笑着打趣道：“你接受父母定下的婚事并借此让自己锦衣玉食，正如书中所说，‘君子生非异也，善假于物也’。”

　　听到这句不着调的调侃宽慰，攸宁县主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起来，鬓边的金粟步摇轻轻摇晃着。

　　“也是喔！我祖父是国舅爷，兄长是羽林卫中郎将，婚事既然不由自己做主，我与对方算是互相借梯，倒也两不相欠。”

　　沈惜卉与攸宁县主笑着，祝愿县主如其名“长久安宁，从容自在”，只是心里的酸涩还未褪去。

　　倘若凭借自己的诚心与努力就可以如愿得到所求，是否人们也不再需要舍弃生命中珍贵的一部分来“攀高枝”？

　　倘若依附他人的捷径之路被阻塞断绝，是否会多些自食其力之人而少些怨偶与小人？

　　倘若人们所在之位与自身才华、人品、能力对等，倘若彼此平等不分贵贱，是否众人不会艳羡旁人而安宁地接受现有的幸福，然后用自己的诚心与努力来追求美满？

　　那时，或许人们真如古人所云“君子生非异也，善假于物也”，顺风而行，骑骏马驰骋千里寻得内心所求的满山烂漫。

　　可这世间没有“倘若”，就连笔下肆意的话本里，也都是主角同时拥有许多令人艳羡的条件，才能突破一些困境。

　　“借梯？原来是郡主与县主相谈甚欢，本宫还以为哪宫的宫女在偷懒闲聊呢！”

　　沈惜卉与攸宁县主瞪大了眼睛，有些慌乱地向章贵妃行礼问安，她们未曾想过会正巧碰到从御书房碰壁回来的章贵妃。

　　章贵妃神色平静自带威严，那华服上的金丝缠枝花纹映着阳光格外耀眼，沈惜卉与攸宁县主低着头，眼神交流着彼此的惊慌。

　　“只可惜本宫只听得县主最后一句，想来是错过了些许精彩。”章贵妃漫不经心道。

　　沈惜卉对攸宁县主使了个眼色，抬眸看向章贵妃。

　　“回贵妃娘娘，惜卉在与县主聊些话本故事，正感叹里面的主角借着各种优势条件获得内心所求，简言之，借梯。”

　　“喔？说来听听，也让本宫乐一乐。”

　　攸宁县主惊讶地看向沈惜卉，又看了看气势外露的章贵妃，眼神里并无苛责之意。

　　“第一个话本讲的是一女子武功盖世、侠肝义胆，与手下一同惩恶扬善，最终投身军营征战沙场，凯旋而归封侯拜相……”

　　沈惜卉瞧着章贵妃的眉眼舒展着，不禁鼓励着自己，不就是虚设的话本故事嘛，她能编无数个！

　　“第二个话本讲的是一女子天生聪慧玲珑心，胸有城府，师出名门后纵横各国，享受天下君主优待……”

　　“第三个话本讲的是一女子生于世家大族，文武双全，天资聪颖，容色绝丽，自小便拥有无尽财富，父母疼爱且支持她做自己喜爱的事，匡扶正义资助弱小，不畏任何，无忧无虑地度过一生。”

　　沈惜卉的语气渐缓，神情里也流露着一丝憧憬，一旁的攸宁县主听得津津有味。

　　“果真还是豆蔻之年的小姑娘，爱看这些虚设浮夸的话本子，他们所拥有的皆是常人难以企及之物……”

　　章贵妃将护甲轻轻地摘下，露出那光滑的指甲，又将护甲戴回。

　　“本宫本来心情不爽利，听得这故事倒也未觉不快，只是有些乏了。”

　　身旁的侍女连忙上前搀着章贵妃的胳膊，沈惜卉与攸宁县主行礼恭送着贵妃娘娘。

　　“虽是虚设，听着倒也有趣，谁不想成为这样的女子呢？”攸宁县主露出喜悦神色，只觉沈惜卉的身上泛着春水碧波般的光。

　　“我们尽力成为眼中最好的自己，即便不是话本所写，那也是美好女子的样子。”

　　“好。”

　　沈惜卉听着攸宁县主那爽朗不加以掩饰的笑声，随即俩人各自转身大步向前走。

　　她的脑海里闪过“语莫掀唇、踱不过寸”的规训，稍稍迟疑了下，而后消散在清亮的笑声与轻快的步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