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帮套的岁月》常青树x

7、拉帮套的坎

　　拉帮套的坎（第七章）

　　王贵用了三天才把那口气咽下去。

　　这三天里，他没怎么说话，躺在炕梢，眼睛要么盯着房梁上的玉米串，要么盯着窗纸上的月光，连秀莲递过来的饭，都只扒拉两口。李栓柱也觉察到了，干活时总绕着正屋走，说话声音压得极低，夜里东屋的灯亮到很晚，又灭得很早，像怕惊扰了谁。

　　第四天一早，天刚蒙蒙亮，秀莲正蹲在灶房烧火，王贵忽然喊了她一声：“秀莲。”声音不高，却很沉，吓了秀莲一跳，手里的火柴梗都掉在了地上。

　　她赶紧擦了擦手，跑进正屋：“他爹，咋了？”

　　王贵坐起身，靠在被子上，脸色比平时更白，却没了前几天的阴沉。他看着秀莲，眼神里有太多东西，像掺了沙的卤汁，浑浊又稠：“你去叫栓柱来，我跟他说句话。”

　　秀莲的心跳了一下，点了点头，转身往外走。她站在东屋门口，犹豫了半天，才轻轻敲了敲门：“栓柱，你大哥叫你。”

　　屋里沉默了片刻，门“吱呀”一声开了。李栓柱穿着件旧褂子，头发乱糟糟的，眼里带着点红血丝，显然也没睡好。“嫂子，大哥找我……啥事？”

　　“不知道，你进去吧。”秀莲往旁边让了让，看着他的背影，心里像揣了块石头，沉甸甸的。

　　李栓柱走进正屋，站在炕边，手足无措地搓着手：“大哥，你找我？”

　　王贵抬眼看他，这小伙子比刚来时黑了些，也壮了些，肩膀宽了，手上的茧子厚了，眼里的局促还在，却多了点踏实。他想起这一年来，李栓柱劈的柴能堆满半个院子，挑的水把水缸压出了印，地里的庄稼长得比谁家都好，连两个孩子的衣服，都被他悄悄补了好几回。

　　“栓柱，”王贵开口，声音有点哑，“你那天说的事，我想了。”

　　李栓柱的身子僵了一下，头埋得更低，手指攥着衣角，指节都白了。

　　“你要个娃，是该的。”王贵的目光移到窗外，那里有几只麻雀在啄地上的谷粒，“你给咱家用了力，没亏着谁，也没对不起谁。秀莲……她要是愿意，就按你说的来。”

　　李栓柱猛地抬头，眼里闪着光，像是不敢相信：“大哥，你……你答应了？”

　　“答应了。”王贵点了点头，却没看他，只是闭了闭眼，“但我有个条件。”

　　“您说！不管啥条件，我都答应！”李栓柱赶紧说，声音都有点抖。

　　“娃生下来，得姓王。”王贵睁开眼，眼神很坚定，“是咱王家的根，得跟着王家的姓。等以后娃大了，我会告诉他，你是他的亲爹，但他得认我这个大伯，认秀莲这个娘，不能忘了本。”

　　李栓柱愣了一下，随即用力点头：“行！咋都行！只要能有个娃，姓啥都成！我就想看着他长大，给他攒点家底，让他好好读书，以后有出息！”

　　王贵看着他激动的样子，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扎了一下，疼得慌，却还是硬着心肠说：“还有，夜里……你们动静小点，别让娃听见，也别让我听见。我老了，经不起折腾。”

　　这句话像盆冷水，浇在李栓柱的头上，让他瞬间冷静下来。他看着王贵苍白的脸，看着他放在炕沿上那只没力气的手，忽然觉得刚才的激动有点过分。他低下头，声音很轻：“大哥，对不起，我……我会注意的。”

　　“嗯。”王贵应了一声，摆了摆手，“你去吧，该干活了。”

　　李栓柱转身往外走，走到门口时，忽然停住，回头看了看王贵：“大哥，谢谢你。我以后会更用心干活，好好照顾你和嫂子，照顾俩娃，还有……还有我们的娃。”

　　王贵没说话，只是摆了摆手，示意他走。李栓柱走后，屋里静了下来，王贵看着屋顶的黑椽子，忽然觉得眼睛发酸，他赶紧闭上眼睛，却有眼泪从眼角滑下来，滴在枕头上，湿了一小块。

　　秀莲走进来，看见他的样子，心里也不好受，递过一块手帕：“他爹，你别难过，这都是没办法的事。”

　　王贵接过手帕，擦了擦眼泪，声音很哑：“我不难过，就是觉得……憋屈。我是个男人，却连自己的女人都护不住，连自己的家都撑不起来，还要靠别人……”

　　“你别这么说，”秀莲坐在炕边，握住他的手，“你在，这个家就还在。要是没有你，我早就撑不下去了。栓柱是个好人，他不会忘本的，以后咱们一家五口，好好过日子。”

　　“五口人……”王贵重复了一遍，嘴角扯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是啊，五口人，好好过日子。”

　　那天中午，李栓柱干活格外卖力，劈柴的声音都比平时响，却不刺耳，像带着股劲。秀莲做饭时，多炒了个鸡蛋，还蒸了几个白面馒头，摆上桌时，她看了看王贵，又看了看李栓柱，轻声说：“吃饭吧，都饿了。”

　　王贵拿起筷子，夹了口菜，慢慢嚼着。李栓柱也拿起筷子，却没敢夹鸡蛋，只挑了些咸菜。两个孩子不知道大人们的心思，叽叽喳喳地抢馒头，大娃还把自己碗里的鸡蛋夹给李栓柱：“李叔叔，你吃，你干活累。”

　　李栓柱的眼睛红了，接过鸡蛋，慢慢放进嘴里，嚼了很久，才咽下去，甜得发苦。

　　夜里，东屋的灯灭得比平时早。正屋的炕上，王贵睁着眼睛，听着外面的动静。过了很久，他听见东屋的门轻轻响了一声，接着是秀莲的脚步声，很轻，像怕踩碎了什么。他赶紧闭上眼睛，攥紧了拳头，指甲抠进掌心，疼得发麻，却没再喊出声。

　　窗外的月亮很圆，透过窗纸，在地上洒下一片惨白的光。王贵知道，这道坎，他算是迈过去了，可心里的那道疤，却永远也消不了了。而这个家的日子，就像这漫漫长夜，不知道还要熬多久，才能真正亮堂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