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二十一日》圆水镜

20、第 20 章

　　“许董事长，你在干嘛！未经允许，请不要用手机通讯！”

　　许天一一拿出手机，随同的警察连忙急声制止。

　　“不好意思。”许天一低着头，一边做着收起手机的动作，一边在屏幕上快速摁动。

　　大概是他的态度良好，或者归他身份所致，警察对他的态度良好，并没有想象中对待嫌疑犯那般粗鲁。

　　他如连线木偶般，机械地用水搓了几把脸，脸上的水并未擦干，他便离开。

　　回去的路上，许天一的发丝还湿漉漉的，几滴小水珠沿着额头滑落，陷入眼窝，又从眼角滑下。

　　警察同志心里吃惊，分不清那是水还是他的泪。

　　许天一麻木着开口：“现在我是不是嫌疑最大的那个人？”

　　警察也小心翼翼地回答他：“具体我不能详细为你说明，但是你不能提供有力的不在场证，肯定是有嫌疑的。目前也没有监控可以证实你所说的昨晚有人来到死者的办公桌前，无法确认那人是不是凶手。”

　　“我……”许天一脸灰如土色。

　　“嗯，总之我们公事公办，不会冤枉一个好人，也不会放过一个坏人，望许董事长你配合。”

　　重新回办公室的路上，许天一能感受到来自刚上班的同事听到事情大概经过时，投向他那种异样的眼光。

　　失望的、绝望的、瞧不起的、真的是个没用的败家子的眼光。

　　警察在对同事做一对一的口录，警示线还没完全撤走，给予了可以办公的空间，门暂时不得关上，以便警察做最后的检查。

　　许天一坐在沙发上，室外脚步声繁乱，明明可以正常声音谈话，却非要压低音量的交谈声砸向耳朵。

　　“那天隔着玻璃都能听到他们在争吵，许少爷就很生气，还骂了好几句，‘要么就是我消失，要么就是你消失，都不用干了’之类的狠话。还说戴菁菁为什么他安排的小事都干不好。”

　　“具体在吵什么，我们下面的人哪里清楚，我才来公司几个月，你们不如问问他们资历深的。但肯定的是，他们吵架不是因为公事，还有可能就因为私事了。”

　　“哦哦，他们都提到那天戴菁菁和许天一在争吵啊，我也听到了，后来我还听到戴菁菁给董事长，就是许天一老爸，我们前董事长，打电话，说如果许天一不满意她的话，可以考虑换个人。”

　　“年轻人，意气用事吧，我在公司资历挺久了，确实看不惯他的作风，比较冲动，就像昨天下午开会，突然就自己冲出门，留我们一堆人在会议室里。我想，或许他故意刁难戴菁菁，晚上安排她回公司，戴菁菁那么漂亮，他想动手动脚不成，冲动杀人，也很难说的，对吧，警察同志。”

　　同事们的声音格外地沉重，格外的吵，吵得许天一只想弯下腰，捂着耳朵，闭起眼睛，离开这片空气。

　　从他们的谈话中，许天一想起那天和戴菁菁的吵架，他很后悔、很自责。明明那一天，是他想反抗老爸在电话里的指令，反抗戴菁菁作为老爸的眼线不时地汇报他的情况，他不得已，对着电话里的老爸吼了几句，冲动之下，也对戴菁菁嚷了几句，让她不要再当老爸的眼线。

　　那个晚上，他就后悔自己的冲动，后悔将戴菁菁陷入自己和父亲的争论，自责将自己的怨气洒在戴菁菁身上。后面几天，他面对戴菁菁都无比心虚，她要安排什么行程，他都照做不成。

　　没想到，这些会成为同事所认为的他对戴菁菁的恨意，他对戴菁菁的杀人动机。

　　简直比他的小说还要牵巧，可偏偏人世间无非一个巧字，警察不可能不对他产生更大的怀疑。

　　有力的脚步声走进来。

　　许天一抬头，那张和他老爸脸型和眉眼极度相似的脸出现在眼前，只不过没有他爸爸沧桑。

　　“二叔。”许天一张了张嘴。

　　“你爸在国外修养，我听到消息，马上赶过来。这边的工作，我先安排，有什么，你先听警察的安排。”

　　没等许天一点头，二叔许德本已经转头对警察接着说：“我们会全力配合警察的工作。”

　　“哦。”许天一难过地只吐出了一个字。

　　许德本的意思，许天一明白，警方明白了，这是允许警方带许天一回局里审问。

　　于是，作为嫌疑人之一，许天一在众目睽睽之下，被带到警局。

　　警局里不知道是空调温度开得极低的缘故，寒气逼人，他一直起鸡皮疙瘩。被带到传讯室，换了个年纪更大的警察对他作口录，一上来就针对所有采集的口供、证据对他进行质疑，完全以他是凶手般不多作客气，几番逼问。

　　时间在一点点地流走。

　　许天一第一次受到绝对威严压迫的恐惧，每一次小心翼翼地回答，都要换回对面的老警官几秒的沉默，然后重复发问：“你确定？”

　　“你确定？”你确定？你真的确定？

　　就是这四个字，让许天一的胃不断地蜷缩，让全身的血液瞬间冷却，让他的嗓子干涸得发不出一个肯定的声音。

　　他害怕，不敢咳嗽，开始产生自我怀疑，感受到一种叫尊严的看不见的意识形态逐渐从他身体剥离——在一种极具压迫性的威严之下。

　　从狭小的审讯室被带走，他被放到另一个更大的房间，靠墙的不锈钢条形椅泛着寒光。

　　他坐下，冰冷隔开浅薄的西装裤渗进皮肤，他一个寒颤，坐立不安。

　　得到警察的许可，站起身来，原地转了一圈，走到警察的面前。

　　“警察同志，现在案情进度怎么样了……”嘴唇黏在一起，生疼地被他掰开，开口依然是哑得难以听清的声音。

　　“还在调查中，真的没做过，我们自然会放人。”

　　许天一丧气地坐下，低下头，一点米粒般的鸡仔黄刺了刺眼。

　　他抬起脚，一张黄色的小便签条黏在他的鞋底。

　　他踢了踢，纸条坚强地黏在鞋底岿然不动，于是他弯下腰，捡起来。

　　熟悉的优美的字体。

　　是戴菁菁的字，提醒他，下午四点半有会议。

　　估计是昨晚加班进来的时候不小心掉到了地上。

　　字条在最底下，还贴心地备注了小字：

　　“（已经通知会议禁烟&&我尽量争取经理一个小时内结束会议。）”

　　许天一双手掩脸，肩膀不自觉地抖动。

　　“一定要抓到凶手，一定要抓到凶手，哪怕不能一命换一命，也要有最严厉的惩罚和处置！”

　　许天一咬牙切齿。不是为了自己赶紧解脱嫌疑，而是他只想让戴菁菁死得明明白白，让那凶手得到法律制裁！

　　时间流逝。

　　不知道过了多久。

　　“许天一还在里面？”

　　门外传来黄sir的声音，打破了狭小室内的沉寂，击得许天一太阳穴嗡嗡响。

　　“转告他，凶手已经自首，他的嫌疑被完全排除。”

　　“凶手自首了？”

　　猛然听到这句话，许天一震惊地看向门外的警察。

　　没有剖丝剥茧的艰难，没有错综复杂的关系，没有密不透风的高墙挡在他们和凶手之间。

　　凶手自首了。

　　那一刻，尊严从这四面八方密不透气的墙拼凑成他的形状，回到他的体内。

　　许天一站起来，冲向门外，被警察拦下来。

　　他迫不及待，目光灼灼地盯着黄sir：“凶、凶手是谁？他会怎么判？”

　　终身监禁还是死刑？会不会因为凶手自首这种悔罪表现，所以变轻而成了有期徒刑？

　　许天一有些愤恨、有些激动、有些惊喜、也有些说不出的担忧，各种复杂情绪归合在一起，更加分不清这里面的不安是什么。

　　这一刻全部希望寄托于法律能为戴菁菁伸冤。

　　“嗯，一个有精神病的人……”

　　黄sir身旁的年轻警员摸着一头乱糟糟的头发，想也不想，脱口而出：“刚拿了病历本到局里自首了，很年轻呢。”

　　“说那么多干嘛！”年轻警员被黄sir斥责透露太多消息。

　　知道自己做错事说错话，警员吐吐舌头，连忙以还有工作未完成为借口，迅速跑开。

　　一脸懵的许天一，脑海里不断回放着“精神病”三个字……

　　“什么意思？精神病？那是怎么判？”

　　“许董事长，目前你的嫌疑已经解除。”

　　黄sir没有过多回答他的问题。看出他脸上的苍白，反而贴心地提议道：

　　“许多人亲身经历凶案，或者亲身经历与凶案有关的细节，用会出现不良的情绪反应，甚至会有长期的创伤后应激障碍。我认为，许董事长，你可以注意一下这方面问题。”

　　黄sir回头看看，确认四周没有人在留意他们的对话，压声跟许天一说道：“况且，你被我们老大审讯了一个小时。经历过他的高压，很容易有应激反应。但也希望你们理解，只有那样，我们才能更好地破案。”

　　“嗯，理解的，谢谢。”许天一声音虚若游丝。他不愿再想起老警员在审讯室里对他的逼问，偏偏那几个“你确定吗”，经过黄sir这么提了一嘴，一直萦绕耳边，挥之不去。

　　“已经通知家属。他们说你的司机一直在警局附近等候消息，现在你可以离开。”

　　黄sir向许天一做了个请的手势。

　　许天一默默地往前走了一步，猛然回头：“黄sir。”

　　他用尽最大力气：“具体是怎么回事？”

　　他很想知道事情的经过，很想知道最后的结果。让他不明不白地走出警局，他无法死心。

　　黄sir看他不忍，叹了口气，带他到自己的座位上，随手拉来一张木凳，让他坐下，与他大致阐述了案发经过。

　　听完黄sir的话，许天一瘫坐在硬邦冷冰的木凳上，直到黄sir给他倒来一杯水，他还是保持着原先的姿势一动不动。

　　“许董事长，你已经快一天没吃东西了，快回去吧，已经很晚了，记得吃饭。”黄sir最后友善地告别道。

　　*

　　时间不断前进。

　　社会时钟操控人类井然有序地运行，同一栋大厦上班的人们表面如无事发生，公司没有了戴菁菁也并非不能运行，不过一周，戴菁菁被杀的新闻经过网络的传播，便传遍整个N市，甚至全国。

　　【#某大厂员工深夜阻止吸烟不成，惨遭杀害！#】

　　【#23岁男子持刀杀人已被刑拘，警方称该男子有精神病诊疗史#】

　　【#杀人男子以精神疾病诊断书为由，疑似将获无罪释放！#】

　　啪！

　　许天一狠狠地将手机砸到桌面上，大拇指不小心碰到屏幕，和黄sir的聊天界面弹出来。

　　【黄sir：凶手自述有家族精神病史。】

　　【黄sir：凶手奶奶在他小的时候，也曾因为精神病犯杀害过同村的人，所以他判定自己有精神病遗传。因此未就医诊断。】

　　【黄sir：专家根据材料确定案发时，戴菁菁某些行为有刺激凶手发病的倾向。】

　　这两句话再次刺进许天一的眼睛。

　　案情简单，凶手认罪态度较好，司法精神病鉴定快速通过获无罪释放。

　　许天一手划过下巴，昨晚依然没有睡好，胡渣稀稀扎手。左手上移，宽厚的大手掩盖在脸上，他紧紧闭上眼睛，右手虚弱地掉到桌面上，盖住了冰冷的鼠标。

　　戴菁菁离开那天，他离开警局前，黄sir跟他大概讲了一遍凶手的认罪。

　　许天一睁开眼，眼里无神无韵无光。

　　仿佛，凶手正坐在对面，只有一身朦胧的身影，朦胧虚幻的人型轮廓中间填满了晃动的水纹，唯一看清楚，是中间一张干燥的薄唇嘴角上扬。

　　水纹在猛烈涌动，是凶手正向他倾斜，薄唇微微张开。

　　凶手平静且礼貌。

　　说：对不起，民警叔叔。

　　说：那天夜里，戴菁菁的香水气味刺激了他犯病。

　　说：戴菁菁不理他的搭话，偏偏还要捂上鼻子，对他说什么请不要在这里吸烟。

　　然后，他控制不住自己，精神病犯，第二天醒来，才想起做过什么事情，准备好所有材料，前来自首。

　　“呵。”

　　许天一忽然很想吸一口烟，再狠狠地喷进凶手的胸腔里，直到他轮廓变形，水纹轰然冲破屏障，在许天一的面前爆炸。

　　用烟危害他人的健康，用手夺取他人的生命，最终以“精神疾病”为缘由得无罪释放，这个世界荒诞得过于可怕了。

　　荒诞，讽刺！

　　但是问题是，他能怎么样，他能做什么？

　　用钱去收买凶手人命？他的父亲他的二叔都不会允许他那样做。

　　站出来指责警方办事不力？公司名誉不允许他那样做。

　　在网上买热搜煽动舆论，让所有的网民对凶手进行网暴？

　　许天一睁开双眼，焦距集中到电脑屏幕上。

　　或许，买热搜会是一个良好的方式。

　　许天一一心只想为戴菁菁的死做点什么，所有理智被抛到脑后。

　　他快速从网络上找到一家具有微博热搜代运营服务的广告公司，在电话中，根据对方的要求，一步一步从自己的账号转去八万。

　　本以为会等来一场民意的审判，却在等待期间，偏偏遇上了某个当红明星团队的结婚官宣，外加同个团队的小生违法落案。网络瞬间炸开了锅，还造成半个小时的网络延迟。

　　他那条热搜，根本没有泛起一点水花，很快，就被新一波热搜顶了下来。

　　许天一顿时泄了气，情绪几近崩溃。

　　简直是混蛋的世界，自己写小说，都写不出比这种现实还荒诞势利的世界。

　　想起小说，想起自己创造的世界，许天一突然想起读者C72502hY。

　　但他再也没有心思将小说写下去，也不想跟一个陌生人谈论太多。

　　之前的创作激情，随着戴菁菁的死全部陈灭。他只想一个人静静。什么小说，什么狗屁过去，他很烦很累，很想远离现实世界，也很想远离自己创造的世界。

　　于是，许天一直接退出豆腐app小说账号，关闭电脑。

　　“明明杀了人，却无罪释放！”

　　他斜眼看着冷冰冰的荧屏，一口恶气想发发不出去，再次绝望地闭上双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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