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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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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年后。
夜幕降临。
ArtEcho Gallery美术馆大门前顾熠宸身着一袭合身的黑色西装敞开着,线条恰到好处的勾勒出挺拔的身形,细看并不是传统的正装。
黑色西服里的衬衫没有刻板的翻领,中式小立领倾斜往下拉出深V,露出顾熠宸修长的脖颈,细细的银链隐隐约约泛着光。
顾熠宸脚步不疾不徐然后停了下来,形只影单面无表情低头拿着手机回复消息,腕间戴表,清冷寡言。门口的巨幅石红墙在冷白射灯下格外沉静,映出他的深色剪影。
这座展馆是顾熠宸的父亲顾廷川为其妻子沈语所建,取名ArtEcho ,意为艺术无限,而爱有回声。
门口保安看了一眼来人,便弓腰掀开礼宾栏,顾熠宸挪步跨过门槛的一刹,展厅内的空气里涌起一股微妙的涟漪。身着华服的世家公子小姐们正站成半弧,手中的香槟杯几乎忘了微微晃动。
开幕仪式早已结束,按道理已经过了可以入场的时间。是什么人可以在这个时间点还能进入不被阻拦?
很难让人不好奇。
这不是普通的画展,更像是各家族企业汇聚一堂进行权益交互的场域。出于安全与隐私,又涉及商业机密,这类展一向管控严格。
展厅里弥漫着淡淡的松木香和调色油彩的气息还夹杂着小蛋糕的甜腻,脚步声和轻声交谈被高顶吸音天花板吞没,空间里只剩下光与影。
一位穿着优雅的小美人贴着身旁的人小声讨论:“这是谁啊?怎么这么好看?”如果说是请来的明星,这个气质明显不像。
身旁年纪稍长的闻言抬眼看了一眼,不敢停留太久,轻笑:“顾熠宸。中庭主位那幅大画应该是沈语的,顾熠宸的母亲。”
美丽的女士倒吸一口凉气,“顾...顾熠宸?”
同伴轻“嗯”一声,忍不住又偷偷望过去。几人相互对望,都有了上前的念头,却又被彼此的目光和内心的忐忑阻止。
顾氏是什么样的存在?他们不要的苍蝇腿就够他们这样的企业吃几年,她抬手又不敢抬手,只得将手心紧紧贴在胸前,生怕自己的鼓动被谁察觉。
在社会的上层,等级并不模糊,反而因靠近权力而更见分明。顾熠宸鲜少出现在公众视野中,顾家也从未主动释放任何关于他的讯息。
其他人对他的了解也不过是传闻。
传闻中顾熠宸年纪轻轻学成归来,回国第一件事就接手了顾氏。有人追风口,有人赌热潮,他只做最难的事,在混乱中看清冷门,并把它变成风口,手段狠厉。
事实却是,顾熠宸学的专业和商业或者管理离得十万八千里。
但并不妨碍他为顾氏重铸了屋脊,一寸寸把老屋撑起,是他用几年时间,将它重新拂净、托出、摆在新的高台之上。
于是顾熠宸掌权后几年间一样样产业核心的专利、技术皆出自顾家之手,唯顾氏所有。但凡靠边一点的行业都得求着他顾氏的辅助和支持。
偏偏顾氏没有离奇的狗血之争,旁人钻不到一点空子,沈语顾廷川堪称典范,恩爱如初,独子一人,言行有度,不浮不躁。
这些传闻半真半假,顾熠宸懒得管。
其实倒不是顾熠宸故作神秘,很多时候他只是烦。烦被注视,被观察,更无法忍受自己的生活被放在明面上被讨论,低调点可以省去很多事。他也不是什么明星,不需要靠脸吃饭。
顾熠宸自然是好看的,但那种好看并不柔和,骨子里自带压迫感。笑起来时,春风拂面,可你能明确感知到那仅仅是出于教养。一旦敛去笑意,眉头微皱便是清冷凌厉,不怒自威,让人本能地收敛靠近的念头。
而且他并不是一个有耐心的人。
此时顾熠宸的神情没有任何波澜,只是淡漠。一溜穿着统一制服的场馆工作人员脚步匆匆的朝他走去,走在最前面的人微微颔首保持着一定的距离,“顾总,实在抱歉,来迟了。”
顾熠宸看了一眼来人,没有责怪,只是淡声道:“没事,是我来早了,周泽呢?”
来人让出半个身位,伸出右手,“周总在中庭等您,我带您过去。”
闻言顾熠宸将手机揣进口袋抬腿在一众人的簇拥下向里走。顾熠宸眼神直视前方,没有一丝不耐,也看不出什么情绪,表情很淡。
中庭处,周泽正插着兜正在听身边的助理汇报,今天画展开幕小周总忙得团团转。看到顾熠宸立刻露出整整齐齐八颗牙的笑容,迅速交代完助理,摆摆手让他们去忙。
做作的朝顾熠宸伸出右手微弯腰,摆出恭敬又客套的样子,面上却笑得灿烂,“欢迎顾总大驾光临,有失远迎,望见谅。”
顾熠宸略过他,不语,向前走,面前是沈语的画。
周泽不恼,依旧笑得贱贱的,溜溜达达的跟上,“怎么有空过来?”
顾熠宸目不斜视,淡淡道:“沈女士让我过来看看你有没有让她的画掉价。”
周泽翻了个白眼,插着兜轻轻用肩膀撞了一下身旁的人,“无聊,沈姨才不会。”
顾熠宸唇角微勾,不细看根本看不出来,“下个月你沈姨生日,来看看有没有合适的礼物。”能让顾熠宸露出真性情的场合不是没有,只是少之又少,可总有那么几个特例比如一起长大的周泽。
两人在展厅里走走停停,顾熠宸听着周泽在一旁聒噪又骄傲的介绍他从世界各地收集来的宝贝,有颇负名望的当代艺术家,也不乏刚崭露头角的年轻艺术家,不做任何评价。
受沈女士潜移默化的影响,古今中外的大师作品从小看到大,已经很少有作品能让他惊叹。再加上自己的母亲就是国宝级画家,顾熠宸多少带些麻木。
只是可以这样轻松纯粹的看一次画展,对顾熠宸来说已经是奢侈,并不指望还能幸运遇到让他惊艳的作品。
周泽说都说累了,这人也没点反应,“顾总啊,逛了这么久,就没有一幅能入您法眼?这些可都是我花了三年时间收罗来的宝贝啊!”
顾熠宸继续走着,漫不经心的回答,“总觉得缺了点什么,这次主题是什么?”
周泽翻了个大大的白眼,“顾总你好歹是最大赞助商,能不能上点心?这次主题请保持心软!记一下,OK?”
顾熠宸挑了下眉,淡淡的“嗯”了一声。
“为什么不问我为什么是这个主题?”
“不问你也会说。”
周泽笑得眉飞色舞,“那倒也没错,现在年轻人情绪压力生存压力真的很大,需要这样的一个乌托邦。”
周泽生于艺术世家,对画画雕塑唱歌跳舞拉二胡都没有什么天赋,倒是有许多古灵精怪的想法,眼光毒辣,被他看上的画作皆是上品,这几年更是扶持了不少青年艺术家。
周泽策划的展,有一个规则,从来不标注创作者与作品的名字,他希望大家可以纯粹的欣赏,不带任何偏见和先入为主的判断。
周泽任性的希望所有出自自己之手的展,无关你是谁,无关声望,无关利益,艺术就是艺术,也仅仅是艺术。这种做法给了许多无权无势的艺术家机会,同时也剥夺了想要依靠艺术谋取利益的机会。
他们是理想国里长出的大树,有资本轻易更改世界的规则,玩自己的游戏。
顾熠宸听着周泽的碎碎念,偶尔给予一丝回应,大部分的注意力还是停留在画上,但大多数也只是看看,没有任何触动。
直到他的目光停留在一幅色彩柔和、温暖的油画前,双脚像是被钉在原地。聚光灯下,画被一圈柔和的暖黄光包裹,仿佛自带温度。
面柔软细腻,温暖治愈,那些远远超越热烈的简单,在创作者的笔下重新绽放出温甜软糯。
顾熠宸凝视,眉头微微蹙起,嘴角没了笑意。
这幅画给他的感觉并不是纯粹的惊艳,更多的是疑惑。
良久,顾熠宸问周泽:“这次主题我的理解不应该是温暖治愈之类的吗?”
周泽看向他,“是啊,有什么问题?”
顾熠宸没有回话,只是静静的看着眼前的画。画面细腻的勾勒出一幕纷繁中的静谧景象,中央矗立着一个孤独的身影和周围的人流背道而驰,仿佛是从喧嚣中游离出来灵体。
阳光透过云层,斑驳的洒在男孩的肩头,手持一个鲜艳的黄色气球,被蓝色匆匆而过的巨大人群包围,歪着头在笑,他的眼睛很大,眼角微微下垂,占据了面部三分之二,眼神是空洞亦或是茫然,顾熠宸分不清,可那里的情绪浓烈得让他心惊,像是有未说出口的秘密,有怀念,有放弃,还有告别。
是一种很复杂很深沉的思绪。
男孩的脸上藏着一道细细的缝隙,不细看根本看不到,隐隐穿透出光。
与周遭的繁华形成鲜明的对比,仿佛他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手中黄色的气球轻轻摇晃,像是被无形的力量牵引,带着一种即将挣脱束缚的迫切。
整幅画的主色调是艳丽鲜明的天蓝,同一色调深深浅浅的变幻着层次,乍一看的简单,细看之下才能看到这幅画的丰盈,而画面中心是扎眼不显突兀的中黄。从技术上来说,这幅画完美得无可挑剔,极简中的丰盈最是难把握。
矛盾的是,整体看似和谐温暖的画面,却透露出一种无法言喻的孤独感。
是的,孤独。
没有原因的,顾熠宸的心突然一阵发疼,治愈吗?温暖吗?都没有,至少他是一点都没有感受到。
顾熠宸停在这里太久了,久到周泽都开始觉得新奇,忍不住开口问他,“怎么?就这么喜欢我们林睿的画啊?”
顾熠宸依旧沉默着,像被这幅画吸走了魂魄。他甚至开始不理解自己此刻的感受,他也不明白这种突如其来强烈的情绪来自哪里,他不是一个情绪外放的人,很多时候他甚至体会不到情绪的起伏。
这一刻他看到的是痛苦在微笑。绝望成这样到底在笑什么?
用蓝色表现孤独?太温和了,这幅画明明更接近死亡。
“怎么?真的看上拉?不过也正常,他可是近几年来我见过最有天赋的画家,又因为擅长画这种风格,业内都说他是天才治愈系画家,你猜猜他多大?”周泽期待的盯着顾熠宸看得认真的侧脸。
顾熠宸答非所问,淡淡问了一句:“他来了吗?”
有些问题见了作者本人就会迎刃而解。
周泽环绕四周嘴里喃喃自语,“应该来了,我都这样求他了,还能不出现吗!”转身扫视了一圈,看到远处那个让人无法忽视的身影,拍了拍顾熠宸得肩膀,指向不远处正在和其他人交谈的林睿。
林睿正微微倾身靠向说话的人,顾熠宸看到的是他的侧面,距离算不上太远,他可以清晰的看见林睿和交谈的人保持着刚刚好的社交距离,不近也不远,脸上带着灿烂的笑意,柔和的眼神透着温和的鼓励。
正在和他交谈的几人皆是笑语嫣然。看得出这是很愉悦的一场交流。
顾熠宸冷淡的双眸微微一闪,像被什么拨动了一瞬,林睿很漂亮。
眉眼唇鼻,算尽微笑的弧度,运墨而五色具,浓淡干湿一笔画尽远山近水,这种漂亮不浓烈,也不耀眼,是安然的。就好像他仅仅只是站在那里就能给嘈杂的人间消磁。
顾熠宸察觉自己的呼吸和心跳都随着视觉所接收的信息而变得缓慢,周遭的声音尽数消散,五感只剩眼睛还在运作。
只是林睿的整个人过于完美,是一种不和谐的完美。唇边那个完美的弧度,顾熠宸看了一眼,便觉得假得太过,太稳,也太合时宜,不像天生,更像练过。
过了好一会儿,顾熠宸才问周泽,“你签了他?”
周泽撇嘴,“我倒是想,你看他这个样子像缺钱的吗?人家一幅画拍卖的价格可不低,也不希望有压力,更不希望被限制。我说给他完全的创作自由,他说我会逼他出席各种开幕式,他不要。”
林睿这个人,身上像是带着一点魔法。哪怕是在拒绝你的时候,也让人心甘情愿地接受,几乎感受不到一点负面情绪。他好像总能在第一时间察觉到别人的情绪波动,然后悄无声息地安抚好一切。
周泽愿意纵着他,哪个天才艺术家没有点自己的脾气?只不过在林睿身上,那些小性子都被裹上了糖,让人根本不舍得计较。
周泽继续碎碎念,“人家就用了一年时间拿下了Y国皇家艺术学院油画和艺术哲学的硕士双学位,绩点满分,毕业时候的个展开在Y国国立美术馆,顾总,你觉得他缺我一个小小的经济公司?”
“我们家沈女士那个学校?”
“不然呢,还有哪个。林睿就是沈姨给我推荐的,当时是林睿毕业展,沈姨也去了,对他赞不绝口,又打听到他毕业后会回国让我马不停蹄的联系他。”
难怪顾熠宸总觉得这个名字熟悉。
沈女士这几年定居国外,觉得亲自带学生影响了自己创作的时间,所幸退居二线。周泽这么一说顾熠宸想起来,她确实提过很多次,赞叹林睿的作品充满了生命力,是这几年让她少觉惊艳的年轻画家。
还说什么要是带的学生都是林睿这样的那她还能再干十年。
顾熠宸也只当做是沈女士一种来自同行的惺惺相惜,没有特别关注,顾总很忙,不像沈女士只当仙女,只饮露水不食人间烟火。
顾熠宸听着,却挪不开望向林睿的视线。光影交错的瞬间,林睿周身环绕着柔和的光晕,白色亚麻宽版衬衫松散的罩在略显纤细的身上,像是晨曦中轻轻飘落的云朵,柔软而纯净。
袖子随意的挽起,露出一段清瘦如白玉的手腕,手腕处晃着一串木质佛珠,小臂内侧藏着一个彩色的纹身,离得太远,顾熠宸看不清是什么图案。
下身像是随意套了一条宽松的牛仔裤,踩着一双很旧的黑色帆布鞋,微长细碎的头发散落,随性又倦懒。
也许“漂亮”这个词不该随便用在男人身上,但林睿是个例外。他漂亮得理直气壮,五官细腻,轮廓柔和,每一寸都恰如其分,连神情都柔出水。
顾熠宸看得很细,和看林睿的画一样,观察得认真又专注。
林睿和画里的男孩一样,看似整体和谐,落在顾熠宸眼里他像抽离出这个现实的魂魄和周围锦衣玉带珠光宝气的人们格格不入,随意又疏远。
可他笑的时候,那双原本清冷的狐狸眼会弯得像月牙,眼底藏着点不怀好意的狡黠,还有些藏不住的小得意。
斜斜的靠在柱子前,带着漫不经心的懒散,掩盖了那股子不易察觉的疏离,平添了几分自在柔和,让人感受到的是由内而外散发出的轻松与随意。
“林睿?”顾熠宸心中默念,他很难将这样一个散发着温暖,带着笑意、随性的小太阳形象和这幅画联系起来。
有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