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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乌云翻滚着压向地面,似要将整个城市吞没。雨点如同断了线的珠子,“噼里啪啦”的砸在屋顶和路面上。夜太深了,路上没有任何行人,偶然路过的车辆也很快隐没在雨幕中消失不见。
      时间似乎很巧妙,偏偏卡在黎明前最黑暗的时段。
      深夜的雨声该是最助眠的白噪音,此时马路上奔驰的救护车传来刺耳的警笛声摧毁了谁的一夜好眠。
      “加压止血带再收紧两格!妈的!怎么就止不住呢!”急救员老周朝护士吼着,救护车顶灯在雨幕中辟出猩红的光轨,泛着蓝。
      担架床上的男孩在颠簸中半昏半醒,意识不清,耳边传来警笛声和雨滴砸落在金属车顶上的轰鸣,有什么东西彻底从他身上被剥离,可是,是什么?
      随行护士按着他脸上的氧气面罩,生怕他睡过去,不停的跟他说着话:“林睿!看着我,不要睡!我们很快就到了,坚持住!”
      林睿不知道哪来的力气,突然抓住陪行护士的手腕,手指嵌入她的防护服:“不要...。”瞳孔涣散,却依旧执拗的重复着。
      “患者有定向力!”护士反扣他手腕测脉搏,“不要睡,告诉我,不要什么?”
      林睿喉间涌出血沫,他尝到腥甜铁锈的味道,“救我...不要...”,简单的一句话变得咕噜咕噜的,让他不确定这人有没有听清楚。
      护士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不要睡!坚持住,放心,我们一定尽力救你!”
      林睿猛然摇了摇头,“不...”,不是的,让他走好不好?
      监护仪突然失声尖叫,在狭小的空间里异常刺耳,林睿的血压跌到了82/46,眼睛很快眯成一条细细的缝,长长的睫毛像风中颤抖着要掉落的花瓣。
      一直盯着监护仪的老周转头大吼:“肾上腺素0.5mg静推!”按压止血带手背青筋暴起,“失血性休克代偿期,A型血,通知血库备好A型红细胞!”
      另一边手拍着司机的椅背,“再开快点!还有多久能到?”
      “十分钟!”
      司机从后视镜里撇了一眼,躺在车里的男孩面色已经毫无血色,泛着不正常的青白,明明还是个孩子,到底经历了什么要走到这一步。来不及多想,踩下油门,救护车在大雨中急行。
      到达医院后,老周按着林睿手腕冲进急诊室,嘴里大吼着:“16岁男性,左手腕切割伤伴意识模糊,院前失血量约400ml!”
      很快林睿被团团围过来的医生护士们推进抢救室,老周看着自己满手的血,喘着粗气,胸膛随着呼吸起起伏伏。他做这行很久了,自以为什么都见过,可今晚的场景还是让他心惊。他们都是有孩子的人,最是见不得这种画面。
      林睿被救护车送达时,左腕两条平行切口仍在渗血,接诊的值班医生看了一眼心电监护,立刻确认符合二级失血性休克指征。
      护士剪开他被血浸透的睡衣袖口,掀开止血带,露出前臂新旧交错的13道瘢痕,最旧的呈珠白色,瞪大的眼睛像是无法相信自己看到的画面,轻呼出一口气抬眼和主治医生对视。
      “通知精神科会诊。”
      监护仪尖锐的警报声中,林睿并不知道自己被送到了哪里,摇摇晃晃的分不清现实和梦境,他是睡着了吗?为什么被救的是他?妈妈呢?
      隔着氧气面罩,林睿的唇动了动,可升腾起的只有一阵雾气,他在喊:“妈妈...”.
      妈妈的声音从走廊尽头传来:“宝宝,画完这朵鸢尾花,妈妈就会变成星星了。”
      妈妈没事?一切都是梦吗?
      还没来得及搞清楚为什么妈妈会变星星就闻到松节油的味道,眼前出现了女人模糊的背影正在调色,她在说些什么,微微侧着头,“宝宝,别拿那管赭石,群青加太白是天空的颜色,宝宝是妈妈永远的小太阳。”
      语气是难得的温柔和煦,林睿在这一刻十分确定这是梦。
      氧气面罩被摘下,气管插管擦过喉头,很疼,瞬间的疼痛让幻境在他的眼前碎成粉尘,他想起前两天帮妈妈清洗油画笔,妈妈总是会说“鬃毛分叉的笔会划伤画布,所以洗完要用报纸包起来,就像人感到疼痛的时候会喊出声,画也会疼的。”
      可此刻他发不出声音,腕间的伤口在无影灯下泛着刺眼的红光,像流星划过的尾迹。
      医生用镊子探查伤口,“尺神经浅支部分断裂。”
      林睿手腕的切口深达真皮层,桡动脉因手腕外翻侥幸避过,护士用ALLEN试验确认侧肢循环正常后,医生接过手开始进行缝合。
      医生模糊的声音再次传来,“忍一忍,局麻会有点疼。”
      麻醉剂刺入的瞬间,林睿全身不受控制的颤抖了一下,疼,很疼,可是他只能发出一些咕噜咕噜的声音。
      耳边传来颜料管爆裂的脆响,是妈妈调色盘上最后的颜色威尼斯红,刺眼的红在林睿的视网膜间蔓延,手术灯在血泊中折射出 万花筒一样的光斑,不对,那个颜色不应该用来画天空。
      疼痛逐渐开始变得不那么清晰。
      女人的声音也像从遥远的地方传来,他快要听不清了,“血压85/50,准备加压输血。”
      氧气面罩随着急切的呼吸蒙上薄雾又在下一秒退散,林睿每一次呼吸,现实维度就坍缩一层。
      林睿骤然间觉得好冷,周围变得好安静,唇部微张,再次呼出一口气,眼皮变得沉重不堪,缓慢地合上,是不是终于要结束了,一切都走到了终结,他只觉得松了口气。
      护士给医生递过持针器,“需要联系整复外科吗?”
      “先保命。”医生缝合同时撇向刚紧急送来的报告,“下病危,通知家属签字。”
      护士跑出抢救室对着走廊大喊:“谁是林睿的家属?谁是林睿的家属?”
      “家属呢?需要签病危通知书。”
      朝她走去的是身着制服的警察,手里拿着一叠资料,“林睿生母两小时前在家里自杀身亡,这孩子是现场唯一的亲属,先救,他这边的情况有点复杂,手续和法院的裁决明天才能下来。”
      第二天清晨。
      陈素芳赶到B市市医院的时候,民警递给她一份检测报告,“DNA匹配率99.98%,确认林睿是您的亲孙子。他的父亲林靖川拒接电话,并且根据我们的调查得知他患有严重情感认知障碍,法院已于今早强制裁定限制其监护权,根据法典第三十二条,由祖母陈素芳女士担任临时监护人,对此您有什么疑义吗?”
      陈素芳摇摇头。
      警察将两份文件放在陈素芳的面前,一份上面写着临时监护权,另一份是非自愿住院同意书。陈素芳的银镯磕碰到同意书的边缘,民警将印泥盒推向老人家,“签字吧。”
      陈素芳印下手印,轻声喃道:“造孽啊。”
      老人家怎么也没有想到第一次见自己的孙子,是他躺在ICU病房里,无声无息。
      两天后,舷窗外云层翻涌,林睿因为药物依然陷在昏睡中。GPS显示正从B市飞往N市,航行日志标注:规避原始治疗环境诱发因素。
      N市郊区,一栋白色的小高楼竖立在茂密的树林中,偶尔有风吹过,树叶发出沙沙的声响。
      楼外围墙上黑色的铁栏杆上缠绕着锈迹斑斑的铁丝,大门高耸,厚重的钢门上镶嵌着“N市第一人民医院精神病院”的标志。
      精神病人:非蔑称,指代患有精神疾病的人。
      抑郁症:非矫情,非脆弱。不同于暂时性情绪低落,而是整体认知、精神、身体机能持续萎靡,严重影响正常生活,需接受正规治疗。
      他们,既不是疯子也不是天才。
      他们只是生了病的普通人。
      病房内。
      “小心移动,尽量避免任何晃动。”
      “准备好了吗,一,二,三,起。”
      一具瘦弱的男性身体连同床单被小心翼翼地从移动式病床上抬起,男孩轻得让她们几个女生也几乎没费什么力气。
      另一边护士站在固定病床旁,接住他,合力将他放置到固定病床上拉过被子帮他盖好。
      护士垂眸看向躺着的人,给他掖了掖被角,忍不住叹了口气,“哎,这么漂亮的小朋友怎么就....。”
      “约束手套换成露指款的。”护士长拉住林睿的手,仔细检查他的指甲,“他有自伤性抓挠史,需要保留触觉反馈。”
      藏在被子下的身体因为瘦弱而显得几乎没有任何弧度。
      林睿的呼吸清浅,微不可察。仿佛只是一具冰冷的雕像,静默无声,散发着绝望的气息。
      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脸上投下微弱的阴影,皮肤几乎透明,唇瓣毫无血色,是布满裂痕勉强粘好一碰就会破碎的瓷器。
      世间好物大多不坚固,彩云易散琉璃脆。
      封闭病房位于精神病院的最深处,一条狭窄的走廊尽头。厚重的钢门将这里与外界隔绝,门上有一个小小的窥视孔,透过它只能看到房间内的一角。
      这里没有想象中撕心裂肺的哭喊、尖叫,只有不时传来的低语和呜咽声,昭示着这里生命的存在。
      有些过于安静了。
      病房四壁被涂成纯白色。唯一的窗户被加固铁栏覆盖,窗外是一堵高高的围墙,仰着头才能看到高出围墙的树。
      时间仿佛停滞,只有永恒的寂静和无边的苍白。
      医生办公室内,阳光从窗缝中洒入不带一点暖意,地面微黄的瓷砖却泛着冷光。
      许医生翻着转院病历,语气平静,“林睿的情况很复杂,”他盯着病历上的检测结果顿了顿才继续开口说道,“他被确诊为重度抑郁症。”
      陈素芳听到这些,眼中满是困惑和忧虑,“B市的医生也跟我说了,但是他这个病能治好吗?我不太理解这个病,抑郁症怎么治?”
      许医生将语速放缓:“抑郁症可以通过综合治疗得到有效控制。治疗通常包括药物治疗和心理治疗。”这个病被太多人误解,很多时候最难治不是病人而是家长。
      “药物可以帮助调整大脑中的化学物质,缓解抑郁症状,心理治疗则帮助患者理解和管理他们的情绪和思维模式,提供应对策略。”
      “多久能好?他以后还会像这次这样,这样伤害自己吗?还会,还会不想活吗?”
      “抑郁症的治疗需要时间和耐心,过程可能会很漫长。我没办法给您任何保证,什么时候能好,什么时候才会停止自残的行为,这些通通只能靠他自己,但是作为医生,我跟您保证,我会尽我最大能力去帮助他。”
      “现在林睿入住的是封闭式病房。就是为了防止他目前无法控制自己的行为再次发生自杀或自残的行为。很多孩子的家长总是觉得孩子不过是爱哭了点,脆弱了点,要么就是矫情,要么就是为了不去上学搞这一出,实际上抑郁症并非单纯的情绪问题,而是一种需要长期管理的医疗状况。”
      医生默了默,有些不忍心,“您需要做好准备,也对孩子耐心些,给他足够的时间。”
      陈素芳深吸了一口气,再抬眼时只有坚定,“我们一定好好配合,辛苦您多照顾照顾我们林睿。”
      隔着封闭式病房那个小小的窗,陈素芳看到自己的孙子被绑着手绑着脚无知无觉的躺着,眼泪再也控制不住的流出眼眶,许医生觉得身旁的这位老人家在这一瞬间苍老了十岁。
      可是谁也无能为力,除了林睿自己能带自己走出来,外人能做的也不过是支持和鼓励。
      林睿半夜在病房中独自醒来,手有些发麻,下意识的挣了挣手腕,手指蜷缩了一下又放开,缝合线摩擦出火辣的疼痛。疼痛带来一瞬的清醒,他垂眸看了眼被束缚着的手脚没有挣扎,手指松开又无力地垂下。
      这点精力完全不足以支撑他想明白自己在哪,发生了什么,只是恍惚中隐隐觉得有什么东西彻底离开他了。
      这让他好像很难过,又好像是释然,他分不清。他被打了太多镇定剂,很快眼皮再也支撑不住,沉沉的睡去。
      病房外墙上贴着科普画报,‘抑郁症是一种常见的心理健康障碍,主要表现为长期的情绪低落、兴趣丧失以及严重的疲惫感。患者的情绪和思维受到深刻影响,可能会导致行为上的变化,如社会隔离、注意力不集中,以及自我伤害的冲动。’
      可患者们,都太“正常”,太会隐藏。
      冷冰冰的科普字句阐述不出他们要经历的苦难,描述不出他们所受的折磨,理解不了发生在他们身上无法抗争的现实。
      天气晴朗时他们也可以开朗面对生活充满力量和你嬉笑打闹。可遇到没有星星的天空,微风拂过的河岸,独自跳下去也并不害怕。
      三天后,约束带解除,林睿被护士牵着去做检查,护士小姐姐对这个漂亮的小男孩笑得温柔,这是她工作以来接触过最乖的病人,“今天有没有舒服一点?我们就去做个小检查,不会痛哦。”
      林睿点点头,目视着前方。
      走在林睿前面的护士小姐姐脚步停了一瞬,轻声呢喃:“哎,又来了,也是个可怜的孩子。”
      走廊有个躁狂发作的女孩被三个护士抱着防止她伤害到自己,她不断挥舞着手臂挣扎着,嘴里断断续续嘶吼出听不懂的字句,散落的头发遮住部分面颊,脸色涨红,脖颈的青筋凸起。
      林睿面无表情的经过,被她拽住手腕,女孩突然就安静了下来,林睿看向她,女孩莫名流下眼泪,仰头望向林睿的眼底:“你身上有死亡的味道...和我妈妈一样。”
      女孩很快被医护人员带走。
      牵着林睿的护士小姐姐轻轻扯了扯林睿的手腕,带着他离开,“别听她乱说,睿睿这么配合这么乖一定很快就好了。”
      林睿漠然的继续向前走,再没有回头看她一眼。嘴角却在没人看到的阴影里微微勾起,她说的怎么就不对呢?太对了。
      当日晚上十点,护士在巡房记录上写下:约束带解除后,未发现自残行为,患者对时间、地点定向力完整,持续面壁侧卧,情感反应迟钝。
      N市的冬天从不下雪,今年受极端天气影响。窗外居然飘起雪,这是第一场初雪,像无数星星坠亡在防坠网上,雪落成堆是慢慢垒起的星星尸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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