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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残阳似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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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过了多久,青婶才蹑手蹑脚的端了碗馄饨进来。
闻到香味,她的胃有些微微抽动。
“娘子,你可醒了?”青婶小声的问。
方才青婶都听见了,她哭的伤心,这娘子长得和天仙一样,性子又有些冷,她猜想是不是国君强娶豪夺来的,否则她怎会哭得这般伤心?
照萤起身,接过那馄饨大口吃了起来。
这是家乡的味道,自三年前离开,她再也没吃过,她没忍住,边吃眼泪吧嗒吧嗒的掉进那汤里。
“哎呦娘子,怎么如此伤心?可是国君对你不好?”
照萤仍是不说话,继续哭着。
青婶拍着她的背,劝道:“娘子啊,你可千万莫钻牛角尖,这乱世之中,女子有个好的安身之处实在不易,国君这般品行样貌,你跟了他不亏的,虽说眼下国君与那大绥结了亲,但娘子你长得这般貌美,日后定能得国君宠爱。”
——
这一夜,照萤做了许多梦,梦中父母兄长俱在,她还是西楚那个被千宠万爱的小公主。
可现实是血淋淋的,即便是在梦中,照萤也知晓这一切不过是幻影,当父王母后一个个亲人死在自己面前时,她仿佛被一块巨大的、猩红的血幕笼罩起来。
“娘子,该起了,就要动身了。”
次日清晨,照萤尚在梦中,就被青婶唤了起来。
哭了一夜,照萤的双眼肿的有些睁不开。怎么要走了?卫珩不是还病着吗?
“娘子,国君已经在外面等着了,你收拾好了就出来啊。”
青婶将备好的包袱放在她枕边,那里头有一身新的女子衣衫,虽样式普通,布料却是极舒适的。
昨日国君吩咐了,给她寻身寻常女子的装束,兴许是国君也觉着姜娘子这身材样貌太过招人了吧。
照萤草草洗了把脸,换上干净的衣裳,将她自己的衣裙和那件大氅一起叠好放进包袱中。
她本以为青婶只是随口一说,没想到卫珩真的早已等在外面了,他亦换了一身寻常百姓的衣服。
从面色上看,他似乎精神了不少。
卫珩的目光掠过她红肿的双眼,猜到她肯定是因重回故土哭了一夜,平日疾言厉色,说到底也不过是个小女子。
这身再寻常不过的衣裳穿在她身上却还是有些太过于妩媚,容貌天定,这女子是天生的招摇。
许是顾虑军中人多眼杂,冯飞絮并未来送他们。
两人只有两只包袱、一匹马。
照萤有些为难的看着他,前夜的尴尬还历历在目,这又要同乘一匹马,就不能雇辆马车吗?堂堂国君竟连这一点银子都舍不得花。
卫珩似是看出了她的幽怨,淡淡道:“从云梦城到玉京坐轿子至多二十脚程,从此处到玉京骑马却要二十二日,我们已经耽搁了两日了。”
原来如此,他是怕回去晚了卫雉恐怕不信他那套说辞。
“你若是能自己骑马,我便再寻匹马来。”
“不必了。”
照萤出言制止,马儿高大健硕,她那夜颤颤巍巍、慢慢悠悠的,稍一快些就怕摔下去,一路提心吊胆,好不容易才到了此处,若她自己骑马,恐怕比马车还要慢些。
她双手拽住马鞍用力一跃想要翻身上马,却脚下不稳险些摔了下来,幸而卫珩伸手托了她一下。
待她坐稳,卫珩一个跃身也上了马,他伸手去扯那缰绳,照萤整个人就被他圈入了怀中。
温热的气息擦过她耳畔,两人的心都如擂鼓般跳动。
青婶看着两人离去的背影,俨然一对寻常小夫妻的模样,看着真是养眼。
“为何不带护卫?”走了一段,照萤问道。
“带护卫太过显眼。”
“……”
“要学骑马吗?”
“什么?”
马跑得飞快,卫珩的声音与风声掺杂在一起,有些模糊不清,照萤下意识的侧过脸,想要听得更清楚些。
恰在这时,马儿踏过一处浅洼,一阵颠簸下,卫珩整个人顺着惯性往前倾,温热的鼻尖不偏不倚擦过她光滑的脸颊。
肌肤相触的一瞬,细密的酥麻感在照萤的身体中蔓延开来,她猛地转过头去,只觉脸颊像被火烤过一般炙热,连耳垂都染上了绯色。
她能感觉到卫珩结实的胸膛隔着衣料贴着她的后背,心脏如战鼓狂雷。
卫珩极力克制着呼吸的起伏,他想解释自己并非有意为之,可似乎怎么说都觉着奇怪,索性便不说了。
他握着缰绳的手往下移了几分,恰好覆在她的手背上,她的身子瞬间紧绷了起来。
“抓紧,”他的声音近在耳畔,呼吸拂过她的鬓发。
照萤死死地拽住马绳,不知是因为马儿跑动时的颠簸令她感到恐惧还是因为卫珩的靠近让她感到紧张,她握得手指发了白都不曾察觉。
“放松些,”他放缓了速度,“马能感觉到你的紧张。”
“目视前方,别盯着马头,一定要握紧缰绳,夹紧马腹,”他耐心的引导她调整姿势。
照萤不自觉的跟着他的指引放松了紧绷的背脊,当她终于敢稍稍抬起头时,才发现前方的原野已在暮色中铺展开来,远山如黛、残阳似血。
她勒紧了缰绳,马儿顺从的慢了下来。
“人言落日是天涯,望极天涯不见家。”照萤目光深远,语气中尽是怅然。
卫珩侧头看向她被晚霞染得有些模糊的脸,一路上沉默的她在此时却吟出如此哀伤的句子,他想说些安慰的话,却终究没有说出口。
“天快黑了,前面有片林子,今夜就在那里歇脚。”
夜里的风凉的彻骨,两人捡了些枯枝,生起一堆火来取暖。
照萤向来不是性子安静之人,可这次,尽管漫漫长路上只有他们二人,她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他们之间有什么可说的呢?忆往昔,过往的记忆太过痛苦沉重,谈将来,两人各揣着心思,谁都不会坦诚相告。
卫珩的风寒未愈,几日的奔波劳累又有些加重的迹象,照萤伸手去探了探他的额,察觉到她微凉的手背覆上来时,卫珩眉间微不可察的跳动了一下。
“你做什么?”卫珩猛地拍落了她的手。
照萤没想到他反应竟如此过激,手尴尬的悬在半空中,“我看看你有没有发热。”
几日下来,同乘一马的尴尬不复,她已完全忘了要避讳男女大防。
卫珩想起此前楼宿雪说她豢养男宠,又想到那些从她房中搜出来的男子画像,如此种种看来,他以为只是搪塞大绥国君的话看来是真的。
想到这儿,卫珩有些心乱如麻,莫名的烦躁,他呛声说道:“公主放心,还死不了。”
他的脾气来得快,更有些莫名其妙,白日里骑马的时候还好好的,照萤也懒得问他,在包袱里翻找了一下,找到几块被单独包好的麦麸饼子,她拿出一张自顾吃了起来。
那饼有些干硬,她小口小口的啃着,艰难的吞咽,却十分满足的样子,她目光落在跳跃的火焰上,不知在想什么。
卫珩看着她低垂的眼睫,有一阵的恍然,眼前这个连块麦麸饼都啃得如此津津有味的人,真的是曾经那个锦衣玉食的小公主吗?
他想起自己初到西楚时,亦是十分吃不惯质宫的饭食,直至后来连粟谷都要自己种,他便觉得那街上的一碗馄饨也是这世间少有的美味了。
这些年,她究竟是如何习惯这一切的?卫珩心中泛起一阵滞涩。
察觉到他的目光,照萤抬眸看了他一眼,挑眼看了眼他的青布包袱,“怎么?青婶没给你准备干粮?”
卫珩不说话,从怀里摸出一个水馕递给她,照萤这才后知后觉的感到噎得慌,她接过水来拔开塞子,咕咚咕咚的喝了几口。
照萤拿出一张新的饼来给他,“奔波了一日,国君就是铁打的也该累了,况且你还病着呢,多少吃些补充体力。”
林中虫鸣声此起彼伏,火堆里的木柴偶尔发出几声“噼啪”的声响,衬得这夜越发的安静。
——
三年前,他将她从士卒的刀口下救了下来,可当时城中四处都是元夏的士卒,此事要想密布透风也断不可能。
那一幕恰巧被冯飞絮看了去,萧庭知晓后便找到了质宫来。
萧庭看着满院的黍杆,饶是那颗早已冰冷麻木的心,也似乎有些动容,是啊,堂堂一国公子,竟然沦落到要自己种粮食吃,这院中更是一个仆从都没有,任谁看了都会觉得有些难以置信。
萧庭垂首,恭敬道:“公子,末将奉命前来接公子回去。”
“奉命?奉谁的命?”他的语气之中,似乎掺杂着一丝怨怼。
就是眼前这位萧伯伯,与他的姑姑一起,鼓动父亲与他们一同谋逆,并承诺事成之后,元夏的国君之位由他的父亲来坐。
可他那位大伯也不是吃素的,不知何时在父亲身旁安插了自己的眼线,事情就此败露。
然而之后萧庭和卫雉,一个继续稳坐元夏上将军之位,一个只是被幽禁于宫中,这场二王之乱,只有他的父亲葬送了性命。
之后他也被丢弃到这早已民怨鼎沸的西楚国来,而他的母国,连一名粗使的小厮都未给过他。
人人都知晓西楚与元夏积怨已久,西楚人最恨夏人,他作为元夏王室公子,即便是金银满屋,也买不到一口吃食,而本来应以国礼之制接待的质宫,亦是门庭冷清,根本没有人管他的死活。
萧庭对他应是心中有愧,毕竟他与他的父亲,曾有过同窗之谊,他今日能爬到这上将军之位,早前也少不得父亲的提携,可他不知,为何萧庭会与姑姑搅和到一起。
“公子,你受苦了,末将特来迎新君回朝。”
新君?这是她那姑姑搅得整个夏宫王嗣斤折后,实在没有合适的子弟继任做她的傀儡,才想起了他这流落在外的侄子。
不得不说,卫雉之能不可小觑,在盟友被杀、自己被囚的残局下,她竟能逆风翻盘重掌大权。
“何时启程?”
“本想明日一早就回城,可……”
“将军有话不妨直说。”
“末将失职,叫那西楚公主逃了出来,恐怕得耽搁些时日将她找出来,否则……”
萧庭的语气中略带试探,来前他已听冯飞絮说起,公子今日从士卒手中救下两名女子,萧庭疑心,这当中就有那从他手中逃脱的西楚公主。
他打断了萧庭的话,“不必了,一个尚未及笄的女子,能翻出什么浪来?国不可一日无君,莫要误了正事。”
“可……末将担心强弩之末将来亦能再起强弓,那时树大根深,再欲除之恐怕不易。”
他看着萧庭,眸光沉了几分,“看来我这新君的话分量尚浅,既如此,将军又何须多费口舌来问一句?”
“国君,末将断无此意。”
“那将军便去找,若能找到,将军自行处置便是。”
送走萧庭之后,他回到房中,四下却没了照萤的身影,他疾步赶往后院,院中那棵老槐树掉落了一地的果子,枝丫正簌簌摇动着。
他的怜悯不多,她既然选择自己逃走,生死全凭造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