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帐暖梦蓬莱》冰介

54、患难见真情

　　自泉州，柳弃月一行人返回桑塔稍作休整，此前招安的一批人也已安然在桑塔住下。而后章宥修同柳弃月带着人手又启程北上前往琉球，他们也义无反顾加入其中。
　　入秋后，海上更觉清寒，也意味着寒冬将不日抵达。为长远计，还需冒险，赶在入冬摸一次宝。
　　船行数十日，周遭景色日复一日地变化着。
　　日夕之时，暮色渐次沉落海中，馀晖满铺海面，粼粼碎金浮沉。几只船融进苍茫昏黄中，桅杆托举着斜阳，一派浩渺。
　　夜里海风穿过，轻扯船上长帆。潜鱼跃出水面，转瞬便又没入深海。偶有飞鸟翩跹，横空划过，浪涛声层层叠叠，却衬得无边无际的远处愈发沉静。星辉泼洒在水天一色的墨中，天地一景。
　　日头，便在众人唠闲话家常，畅谈天高海阔中，起起落落。
　　是夜，几艘船悠悠行至茫茫深处，忽地狂风呼啸，惊动众人忙不迭，手忙脚乱地去扯下桅杆上的帆。
　　“快！降帆！”
　　章宥修和阿岩等人甫问外头的动静，便冲了出来。风卷层云，顷刻之间，闷雷滚滚。随之而来便是船身剧烈摇晃，众人仓皇去抓身边的重物，企图让自己稳定重心。
　　“老大！”
　　“不要慌！小心些抓稳！不要掉进海中！”
　　海浪如同滔天巨兽，轰然翻起十几丈高而后又直直落下，浪卷层云，仿佛挟天之怒。帆已经被取下，三艘船如同孤立无援的孤鸟，任凭海浪拍打。
　　“宥修！”
　　惊惶的一声呼喊，让章宥修死死盯着外头风浪的眼神陡然惊变，猛地脱离手中的固定身体的木梁，循声而去。
　　柳弃月方才正在舱外，风云突变，让她还未来得及入内躲藏，便被一个浪头卷挟，险些落水。浪头过去，船身却开始猛地摇晃起来，让她站立不起，只能死死抓着身后的桅杆，免于罹难。
　　章宥修着急忙慌地跌跌撞撞寻来，见柳弃月狼狈且单薄的身影，心下一紧，直接大步冲了过去。随后一把拉住柳弃月，试图带她返回舱内。
　　迎着风浪，举步维艰，章宥修索性将她一把揽入怀中，让柳弃月环住他的腰身，用自己的身体挡住风浪，随后踉跄地将她带回舱内。
　　“阿月，待在里面。”
　　随后章宥修便又冲了出去，柳弃月扒着门框，担忧大喊：“宥修，你们万事小心！”
　　甲板上，王大哥和另外几人在舵轮旁费劲地转动着船舵，肌肉偾张，青筋毕现。
　　“阿岩，去看看另外两艘船的情况！”
　　阿岩对章宥修的命令向来是说一不二，当即离开。随后章宥修忙替了他的位置，同几人一起用力掌住方向。
　　“用力！”
　　“是！大当家！”
　　在众人齐心协力下，风雨中的船堪堪稳住，浇头倾泄而下的雨，就这样漫天挥洒。众人身上早已湿得不成样子，满是狼狈，但好在有惊无险。尔后，阿岩却发觉身旁跟着的两艘船遍寻无迹，船上顿时又陷入阴翳之中。
　　“老大，他们，他们不会是被卷入海中了吧？”阿岩惊惶地问。
　　“不会！他们定然安然无恙！”章宥修斩钉截铁，又转身对沈叔叮嘱。
　　“沈叔！在附近停留，等雨停了，发信号弹！”
　　“大当家放心！”
　　虽再无风浪，待淅淅沥沥的雨声依旧，甲板上人心惶惶，但他们皆默不作声地望着空中落下的雨滴，无声胜有声。柳弃月打开舱门，见众人如此，深知其忧心，遂转身入内为众人准备热汤。
　　好在，这场大雨不过持续了半柱香的时间，随着雨势渐歇，一枚信号弹倏地升空，在广博的海上，绽出夺目的烟火。
　　众人屏气凝神，翘首以盼，幸而好一会，西南方向另一枚信号弹拖着长长的赤红尾焰，划破暗夜，在空中炸开。一众人纷纷释怀地舒展开紧蹙的眉头，紧绷的心弦那种失而复得，劫后余生的喜悦，蔓延至每一个人。
　　夜间，再无风雨，两艘船不多时便与章宥修等人汇合。经此一遭，章宥修下令命所有人加快行船速度，尽快赶往琉球，以免再生意外。
　　烟波浩渺，风雨袭击来得措手不及，是以身处何方都变得模糊。
　　柳弃月将腾着热气的鱼汤端到众人面前，面露忧色。
　　“宥修。”
　　章宥修见她不安，心中对她的担忧了然于心，“放心，我们多次出海，等云层散去便可观星寻位。”
　　常年在海上混迹，桑塔众人皆多少身怀观星的本事，再不济，凭借海图，等白天也能靠太阳推算大致方位。
　　随后，大多数人已然歇下，只有守夜的人尚且清醒。水天一线间，若冰川初融，漫开朦胧的光亮。身后墨色长空疏星点映，身前一方浅白趋近。
　　比对海图，终至琉球边境。
　　天光还未清明，四下腾起浓雾，将船团团裹住，方亮了几分，顿时又被浓雾遮蔽。
　　众人悠悠转醒，走到甲板上见白雾茫茫，海面出奇诡异的平静。转瞬间，那轻纱似的白雾再次将视线拘禁，视野骤然缩小，众人肉眼可见的隐隐生出不安。
　　随后，只见雾中虚影幢幢，宛若琼楼玉宇悬浮空中，亭台楼阁参差其上。重檐叠嶂，斜角飞虹，于云端睥睨众生。
　　“这是？”
　　“莫不是神迹？”
　　众人皆难以置信地盯着眼前景象，正待他们沉溺于这煌煌“神迹”中，原本澹宁的海面忽起了风啸，船下似有无形巨手在搅动海水，浪潮翻涌。
　　“莫不是引了海神震怒？”先前在小岛上与人大打出手的醉酒壮汉，此刻带着颤音，满脸敬畏。
　　话音刚落，一道鬼魅的黑影迅疾地在船周边游动，水流涌动，发出令人胆寒的尖啸。熟悉的摇晃再次重现，莫名的恐惧油然而出。
　　“凡人惊扰神祇，必遭祸端！”
　　他又喊道，其后一群人皆扑通一声直直伏地叩首，还有人甚至已然惊恐地逃窜。
　　“海神恕罪！”
　　“海神，我等无意打扰，海神恕罪……”
　　阿岩和沈叔忙带人去拦。
　　“都闭嘴！”章宥修厉声喝止，旋即带着沉如冷铁的眼神一一扫过船上众人，“鬼神之说，不过无稽之谈！”
　　章宥修上前一步，语气沉稳，压下了躁动。此时先前空中的楼阁像美梦被揉碎，荡然无存。四周如坠黑狱，章宥修骇然地看着那深海巨兽破开水面。
　　庞然巨兽，面目森然，其状似螃蟹，却比寻常宽上百倍不止。八条蟹钳上长满倒刺，其身坚不可摧，双目细小，却泛着幽绿的光芒，让人难以忽视。
　　船只险些被海水掀翻，章宥修抵着船，巨兽翕张欲扑。一只手便如巨石砸落，生生在船上破开道口子。
　　章宥修翻身跃起，喝道：“保护柳先生！列阵！”
　　桑塔一众，早已不是初次遇见海兽，早就抄起家伙，立仗俨然，死死盯着那深海凶兽。
　　“是渊鲎！”
　　“传言不虚，真有这样的怪物啊。”
　　“老大，怎么办？这怪物这么大！”
　　“别慌！别落水，护好自己！看准时机躲开！”
　　庞然巨兽，遮天蔽日。章宥修也滚到一旁，持刀而立，众人严阵以待。渊鲎抬手又是一击，众人轰散，旋即守在船舷两侧。
　　“一块上！”章宥修暴喝。
　　强行猛攻，但渊鲎水火不侵，寻常利器分毫未伤。
　　“你们，去那边，备好绳索！”
　　“阿岩，只管对着他的头砍！”阿岩问声立马滑过甲板，矫健地顺着桅杆向上攀爬。
　　在渊鲎起起落落的攻击下，众人阵型时而散去，又转而聚拢，并未触碰到几人，不痛不痒。渊鲎见自己被戏耍，顿时发出一阵长长的，震耳欲聋的尖鸣。
　　“快，去拿火油，还有箭！”
　　“收到！”
　　章宥修瞅准时机，立马吩咐。几人又领命散去，精准地搬出火油，然后躲在木箱后迅速将其全部涂抹在布包裹的箭头上。
　　既然正面毫无破绽，那便攻其他位置。
　　见周围几人早将钩绳摆放好，章宥修立马示意他们拉绳。渊鲎不备，几只钳子便被青筋暴起的众人束缚起来。
　　“阿岩！”
　　一声令下，早便摸上桅杆的阿岩，直接趁其不备跳到渊鲎头上，纵刀劈下 狠辣利落，仿佛倾尽毕生之力。渊鲎吃痛，晃动着庞大的身躯挣扎起来，船身也随之大幅度摆动起来，众人失了重心，手中的绳索纷纷脱离。
　　“阿岩下来！”
　　旋即，漫天火箭破空直指渊鲎的脸。渊鲎被阿岩吸引了注意，并未及时发现火箭。好几支箭矢插入它幽绿的眼中，遽然见其痛苦万分，转身潜入水中，顷刻又翻腾而起。海面上洇开团团血迹，章宥修见状随即惊觉渊鲎的弱点在眼睛上。
　　立马再次沿着桅杆，一跃而上。
　　“让开！”
　　“大当家！”
　　“老大！”
　　“宥修！”柳弃月被护在舱内，见众人浴血奋战，却无能为力，只能懂事得将自己藏好，不给大伙平添麻烦。她警惕地死死盯着甲板上的情状，见章宥修再次跃上那渊鲎的头，随即冲出船舱，失声大喊。
　　狂怒的渊鲎，失控地扭动着身躯，章宥修飞身过去，紧紧握着手中的长剑，猛然向一只眼球刺去。
　　咆哮再次席卷，渊鲎吃痛更甚，狂烈着摆动身躯，试图将头上的章宥修甩下去。船上的众人死死抱住桅杆等，一边盯着渊鲎头上章宥修的情况。
　　章宥修紧拽着那柄深深插入渊鲎眼中的剑柄，不肯松手，看得人胆战心惊。只见章宥修身形倏动，方想借力远离渊鲎，却与渊鲎的蟹钳正面相撞，直直朝那倾盆血口坠去。
　　“大当家！”
　　“宥修！”柳弃月大喊，想冲过去，但这一幕实属令她心中的恐惧霎时蔓延全身，脚下瘫软，直直跌倒摔在甲板上，眼泪瞬间夺眶而出。
　　时间在这一刻停滞，柳弃月再也听不见任何声音，感受不到丝毫温度，就这样怔在原地。而船上众人神情呆滞，也纷纷像是被下了禁咒定在原地。
　　伴随着渊鲎仰天嘶吼，一柄长剑从内里破开，随后章宥修展臂跃出，踉跄落在船上。渊鲎被开膛破肚，厉声啸耳，抽搐着沉落海底，逃之夭夭。
　　而章宥修情状也不遑多让，身上遍布倒刺留下的触目惊心的伤口，遍身血痕。
　　“大当家！”
　　众人忙冲向强撑着站稳的章宥修，柳弃月心急如焚，本想嗔怪他，但当她冲过来见到章宥修这副模样，泪水先一步失去控制，霎时泪如雨下，所有话都卡在喉咙里。百感交集，也顾不上章宥修满身血污，紧紧抱住了他。
　　经历九死一生，章宥修也抬起手臂将柳弃月纳进他的臂弯中，将头靠在她头上感受着那丝令人心安的气息。
　　众人围在章宥修身边泫然欲泣，四周一片狼藉，虽狼狈不堪，但胜在安然无恙，幸而未失所爱。
　　刹那间，海上又复平静，晓雾初霁，雾腿天青，一派天光朗朗。
　　半响柳弃月才抬起头来，张了张嘴，却终究没有出声。看着章宥修血糟糟的发丝就这样贴在脸上，日光将他的脸庞轮廓照得分明，嘴唇几无血色，双眼有些朦胧。
　　但她看清了，倒映在他眼中的自己。眸中炙热，惟她一人，她亦如是。
　　约莫半日光景，他们终于抵达琉球，王大哥熟稔地领着他们进入一处客栈休息。那时斜阳漫漫，馀晖遍洒，溶溶夕色，万户点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