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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遇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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闻言,她并不惊诧,像是早已知晓,轻声说道:“实不相瞒,前些日子我去寻你,在书房里看到了你供奉的灵牌。”
听罢,章宥修淡淡将眼睫垂落,她看向身侧的人,继续说道:“案上少许新添的香灰,想来定时时拜祭。大当家放心,我未多作停留,不是有意窥视你的私事……”
“无妨,本来就不是什么隐秘之事。”
不知是一时兴起,还是酒过于烈,柳弃月的脸浮上绯红,又继续问道:“凭你的才识,行走江湖定能闯出翻名堂,何苦在桑塔日日在刀尖舔血地过活?”
章宥修沉默半晌无话,唯有夜风清煦拂过两人之间。
“因为我杀了人。”
柳弃月饮了酒本有两分醉意朦胧,耳畔飘过的“杀人”二字,蓦地让她清醒过来,手骤然握紧了几分。
“可你,并非奸恶之徒,绝不会滥杀无辜之辈。其中定有缘由。”话一出口,她猛地一惊。
虽与眼前人相处数月,她对他的一切知之甚少,任凭那份出自本能的惺惺相惜之感蔓延无惮。
“我家原在京中,父亲亦有官职在身。”他那双如星光流动的眸子熠熠,“上头有几个兄长,待我极好,母亲也是温婉贤淑,一家其乐融融。自小父亲便说我聪慧,诗书典籍能短时做到心领神会,之后便又请了武艺师傅教授兄长武艺时,让年纪尚幼的我一同学习。”
“本以为,这样何美的日子会一直持续很久,有兄长们建功立业,我终其一生只要做个纨绔闲人,便罢了。可天不遂人愿。”
柳弃月呼吸一紧,浪潮反复拍打礁石,哗啦啦的声响正巧掩去了章宥修轻轻颤动的声线。
“直到十岁那年,正值元宵佳节。府中满院悬挂着各式红灯笼,母亲还说让我趁早回家吃她亲自煮的元宵。但那时我贪玩,竟直到月上中天才回家。”
他一边喝着一边向柳弃月吐露着自己的过往,月华静静覆在二人身上,崖下潋滟银光,望不着边际的海潮带着毫无遮拦的舒朗平阔。
章宥修指尖摩挲着酒坛,声音不重不轻,“于是那晚一回家,便见府门半开着,一群官兵将府中的人全都带走了,但他们都没见到次日的太阳。那群人见我年幼,上头的人冠冕堂皇地声称放我一条生路。而我的兄长们……多有官职在身,随着全族嫡系旁支,尽是秋后问斩,当时的我,无能为力为他们喊冤……”
柳弃月心头像有一块冰冷的石头堵着,想起那无字灵牌,才明白为何无字。它不仅是为防人知晓身世,更是刻着看不见的满门姓名与血仇。至于放了年岁不大的幼子,也不过是成全天家仁政之名,许以天下人所见的“皇恩浩荡”。
他仰头又饮下一口酒,双眼已染猩红,“后来我隐姓埋名,在这世间苟延残喘,机缘巧合下,也聚集了一帮无家可归的百姓,渐渐地就成了如今的桑塔。”
“章宥修,自有宽宥他人,修得己身之意,何尝不是一种放下。你这名字极好,以后我唤你宥修,可好?”
章宥修闻言一怔,随即回应道:“自然可以,那,我今后唤你阿月?”
柳弃月不置可否,看着章宥修抹去眼眶盛不下而落下的清泪,朝他举起酒坛,“如今亦有如今的好处,你看,他们都因为有你护着,才有如今这数十家灯火长明。”
话音刚落,远眺望见的几家光亮突然熄灭,二人相视,不禁一笑。
章宥修敛去心头盘旋的阴霾,也朝着她举起酒坛,二者相碰“看来,我俩同是天涯沦落人。”
“那便,敬,我们的相逢何必曾相识。”
“敬桑塔。”
烈酒入喉,辣得柳弃月生出泪花来,而章宥修却是情之所至,猩红的眸上多了一抹暖色,映出她的身影。
*
五日后,滩涂上原本只烧毁得船架子的渔船,现在已然全部修缮完成,焕然一新。主要负责建造的柴师傅,对此十分满意,见人便要强调“此船乃我费心之作,不仅速度比原先要快上许多,而且船身进行了加固,寻常火箭难以伤及半分。”
章宥修正得了消息看完新船回到屋中,柳弃月正巧也拉着小潮,带着种苗全部稳定下来的好消息来寻他。
小潮兴奋地同章宥修分享着自己的喜悦,章宥修蹲下伸手摸了摸他的头,“小潮最棒了。”小潮听到夸赞,笑容愈发灿烂,咕咕的笑声似乎将夏日的燥热也吹散几分。
“忙活了这么久,怎的不见你夸我?”柳弃月故作吃味,诘问道。
章宥修顺势站起身,抬手便抚上了柳弃月的头,“怎么,阿月要同孩子争宠么?”
本能驱使得柳弃月想躲,但是当章宥修的手轻轻覆在她头上时,她抬眼看去,好似整个世界都温柔起来,身心放松下来,一时竟忘了男女大防的道理,鬼使神差地忘了避开。
“船已重新造好了,明日我们便可启程。”
“那便好,实验田的种苗已经稳定下来了,不过我需得再嘱托王大嫂一二以免后面虫害棘手,影响收成。”
章宥修郁色散去,眉间也舒展开来转身给柳弃月倒了一杯水:“这段时间你所做的已然够多了,便是不做,安心教书也无甚关系。”
“那不行,若是成功了,这便又是一件大功德,你不知这红薯的亩产,到时定能让你好生吓上一跳……”她如数家珍地说着农事,他耐心的在旁聆听。
待提到红薯的个头,一时忘了大小,忽地去拉章宥修的手放在桌上比划,“呐,便是你手掌的三分之四大小,若是有可能,甚至同你的手一般大小。”
他感到手掌上柔荑的温热,身子一僵,心跳怦然陡然如同烟火般在心底绽放。而柳弃月沉浸在设想的丰收的喜悦中,丝毫未查手掌主人的异样。
得知章宥修从岸边滩涂回来,窈娘正想给章宥修送些饼子,刚走到门口便听见屋内二人的声音,遂在窗下静静聆听,竟得知柳弃月与章宥修要一同出海,搭在篮子上的手攥紧了几分。
多年未曾见过大当家亲自带女子一同出海,不行,绝不能让他们有相处的机会。柳弃月虽然嘴上声称是大当家旧友,但长此以往怎能不心生爱意?
回到家中,窈娘始终记挂着这件事,在屋里踱步,小满走过来拉着她的裤腿说:“阿娘,我饿了。”
窈娘蹲下安抚:“乖,阿娘这就给你做吃食去。”
她一边挽起袖子,洗着柴火锅。心中思忖着那柳弃月现下最在意的便是什么实验田一说,若是出现什么意外,想必为了过冬,她也定然会留下继续钻到那山头折腾。
如此想着,待到入了夜,窈娘确保沿途各家屋内都熄灯睡下,才独自一人悄摸将圈中的羊牵到山头,然后任其踩踏实验田中稚嫩的种苗,随后便回了家。
次日,有人看到实验田中的种苗悉数尽毁,发现泥土上七零八落的羊脚印,便急忙跑来告诉柳弃月。
待章宥修听闻实验田出了事,赶忙跑过来正看到柳弃月身后田垄里的幼苗蔫头耷脑地歪歪斜斜倒在一旁,更有甚者只剩个土坑在原地,苗早已不翼而飞,恐皆入了羊肚。
“大当家,出海的事儿还得暂且搁下。”
她没有消沉多时,有条不紊地察看着一排排种苗,巡视一圈后,发现有些已近乎蔫黄毫无生机。又寻来箩筐将剩下青绿的,尚存生机的,小心拾起,将其重新埋回土中压实。
“来,我帮你,事关重大,出海的事先不急。”
王大嫂匆匆赶来,捶胸顿足,胸口剧烈起伏着:“哪个丧尽天良的东西,这可是我们冬天的口粮啊!他毁这些就没想过冬天我们都要饿肚子吗?”
“王大嫂,还有救,快,先不管谁干的,先将这些救回来再说。”
听闻了此事的汉子们,纷纷赶来,听到柳弃月说还有救,本来揪着的心,终于松了口气。纷纷加入,帮柳弃月将还有救的苗重新插回土中。
“柳先生,此事怪我们大意,您放心,从今儿起,大伙轮流在这看守,正好尽早将篱笆弄起来,这样不管是羊还是别的什么,都不好随便踩进来了。”黄叔拍了拍胸脯,神请十分认真。
“如此甚好,只是要辛苦各位大哥。”
“这有什么?您为了我们冬天能吃上饱饭,忙了这么久,我们不过是多出份力气。”
于是,接下来几日,柳弃月几乎时时都在田间忙碌。不仅挎着竹篮去寻肥沃的土壤,而且还将蔫黄了的、无法挽救的苗换了新苗。
众人却多有猜疑,纷纷揣测是不是有人故意为之,羊群如何能直接跑到这实验田里头来?七嘴八舌的议论不绝于耳,柳弃月却没有搭话。此前便看过路上的痕迹,羊群几乎是直接朝着实验田走来的,目的明确,定然是有意为难。
再加上这几日,实验田附近多了道陌生的身影鬼祟徘徊,更惹人生疑。定睛一看,竟是窈娘。柳弃月忆起那日在章宥修房中,窈娘上药时的热络模样,更确定了心中猜想。
情爱之事,可谓是世间至毒。莫不是她听闻章宥修即将带着她一同出海,心生愤满才故意为之。恍惚间,犹如隔世。昔日她与谢兰舟的言笑晏晏又涌上心间,蜜糖之后,尽是砒霜。她忙不迭地摇了摇头,迫使自己不作他想。
幸而田中尚能补救,窈娘一事便如此揭过,她亦不想让章宥修徒生烦恼,只盼窈娘莫要再生事端。
夜间,黄叔和李大哥几人每隔几个时辰就换人看着,田埂边还盏个防风的灯。几日过后,田垄上耷拉的苗重新立了起来,恢复了生机。
正当实验田正忙的热火朝天的时候,李伯称房中的书有些堆不下了了,加上洞中又挑拣出好几箱,若是不加以整理或是拿出去晒晒,怕是都要被虫蛀了。章宥修也知如今寨里的孩子识了字,日后兴许会用得上。便将它们整理了一番,放到院中晾晒。又挑选了一些适合启蒙的书籍,很快就拉着两个书箱运来草屋。
还没等他放下书箱,就意外瞧见左手边荔枝树下坐着一个小孩,正是小满。
章宥修放下书,温声道:“小满?怎么一个人在这儿,今日草屋不是休沐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