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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请辞 ...

  •   元安十三年,临近岁末,泉州府的冬节总是隆重的。
      为了“贺冬”,百姓们走亲访友,搓冬节圆,期盼来年是个丰年。前些日子城里的风声鹤唳,几多缙绅大户弹指朝夕屠戮湮灭,只留下一缕旧宅高耸的青烟袅袅,昨日黄花瘦。
      城西谢府,高门巍峨,府门前的仆从小厮迎来送往,门外忙着结交的各路乡绅人人带着厚礼,谁道这谢府祖坟冒了青烟,京畿嫡枝的姑娘一入宫门便得天家怜惜,晋为九嫔之列,贵不可言。
      府内后院,比不得前院的熙攘。汀兰院内,清风透过挂满残霜的细竹帘,柳弃月坐于窗前,手握一捧书卷,指尖却是冰凉。她望着窗外的簌簌银白,昔日柳家种种,似风东逝,落雪无痕。
      “姑娘,少夫人唤您前去主院叙话。”进来是女使梳着双髻,圆脸,远黛长而微弓,似一对柳牙,很有些讨喜之意,正是这些时日照顾她的文鸢。
      她合上书卷,抬眼望着天色,时辰不早,微微颔首,“公子回来了吗?”
      文鸢微微一怔,随即恭谨答道,“天未亮就跟着老爷去祭祖了,还不知什么时辰能回来。”
      柳弃月不再多问,只由着文鸢为她系上素色披风,一行往正院方向而去。
      漫过黛瓦红墙,日光洒在庭院角楼,明亮的让人有些泪意。曾几何时,她与谢兰舟竹马绕青梅,与她并肩而立的少年郎,笑靥如阳,犹在眼前。数年前,家中已然定下他二人的亲事,后来便是年岁大些,因着一纸婚约,倒也没有旁人那些男女大防之礼。
      少时与谢兰舟常常在这园中流连。尚时懵懂,仿佛候鸟初来,搅动了一塘春水。她轻声唤他“兰舟哥哥”,他则笑着答应,与她穿梭在竹林小径,聆听清风雀鸣。
      “卿卿之意,我莫敢负。”谢兰舟曾在月夜下言之凿凿,那年金桂飘香,月色如洗,她抬头望去,瞧见他眼中的灼灼星光。
      旧时岁月,他的每一个字句都透着真意,澄澈的眸子映出她的轮廓。那时的情愫,都是真的。
      可后来,又凉了。在柳家兵荒马乱满门获罪的那夜后,尽数粉碎。一如入冬后的延绵细雨,淅淅沥沥,织成一片幽静濡湿,仿佛要把往事一一唤回。
      若不曾触碰过的梦里花间,绽放在他人房梁。
      但世间,没有如果。
      正院园中种了一片姝梅,一绽绽如香似雪地在寒风中傲然挺立,与覆着泥土的细细雪尘交相辉映。少夫人李灵犀身着一袭绛紫如意纹罗裙,外披了一件明橘小袄,松垂的发髻轻挽,眉宇间尽显正室娘子的端庄贤德,让人挑不出半分错处。
      她立于廊下窗前,正望着女使们整理着梅花枝条。
      待人通报之后,李灵犀似是瞧见那抹单薄的身影。眼前女子般般入画,未施粉黛,却难掩其神仙玉骨,清艳脱俗,浑然天成的谢庭咏雪之态。
      若是旁人,她一介正头娘子,岂会芥蒂在心?可如此仙姿佚貌,倒让她隐隐生出两分妒意。
      “柳妹妹怎的这般早就过来?快进屋,外头天寒。”李灵犀声音染着几分明隽。
      柳弃月不敢应承这姐妹之称,微微福身,行的是平辈礼,镇定自若的进了屋。只眸光略过那些红梅时,琼鼻微酸。昔年与他种下的梅树,尚开的正好。
      “我此来承谢少夫人的熨帖相待,弃月一介孤女,在贵府叨扰已有多日,今日…便是来请辞的。”
      她话音刚落,李灵犀端起茶盏的手悬在半空,她故作不解,拖音上扬,“请辞?怎的不多住些时日,兰舟回府与否,还需知会一声才是。”
      柳弃月听到她自然地唤谢兰舟的名讳,心下只道物是人非,面上却是不显。笑言道:“夫人心迹弃月铭记于心,公子念及往昔,慷慨相助,若弃月再行叨扰,便是不通情明。日后天涯海角,我也当为夫人与公子纳福。”话音清淡如水,却有种难以言喻的心死。
      本是将死之人的柳家大小姐本应关在牢狱之中,烙上奴籍。若非谢兰舟偷梁换柱,又一顶小轿将其迎入谢府,哪里有她苟延残喘的时日。
      之后府上私议不绝,她一非主,二非妾,却居在谢大公子自幼所住的汀兰主院,身份不清正,便得忍下旁人的诟病。
      可她锒铛入狱之夜,却是谢家拟婚为谢兰舟另择金枝之时,攀上名满京畿的世家贵女。同族连枝的昭仪娘娘懿旨赐婚,指他二人天作之合,当得白首。
      谢兰舟执拗地在府中另辟一方院子予正头娘子,李灵犀在入府前便知柳弃月的事,她的身份,在贵人遍布的京畿当不得尊贵,可偌大一个泉州府,竟是寻不出比她更高的出身。
      便是夫君的心一时收不回又怎样?柳弃月不过一介商贾罪女,偏生此前又有婚约在先,两人情分断了是迟早的事。索性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关起门来过日子。
      下人们惯是见风使舵的,谢府的下人尤甚。众人面上只得随着少夫人,称一句柳姑娘。私下的鄙夷轻慢,与昔日之体面,不可同日而语。
      李灵犀不露声色,她瞧见那瞳中隐忍的光,从初时见她这般清灵毓秀,心下便有思量,这柳家小姐不似其他为情所困的寻常女子,绝不会甘于伏小做低。
      女使往柳弃月身侧的岸几上递上茶盏,又听得李灵犀缓声道:“这些时日,柳姑娘也受惊了。早时寒凉,于女子不利,这茶是今年京中送来的新茶,极是暖胃,你且品酌一二,看入不入的了口。”
      不自觉间,称谓已变。便是许了她请辞之事。柳弃月端起茶盏,轻抿一口,眼前这温柔融洽之下暗藏波涛,她已疲于应对,无心节外生枝。
      李灵犀自无挽留之意,轻声叹道,“这一别,不知何时能再与姑娘相见,你也知夫君虽有才名,尚为白身,这日后的起起落落、官场沉浮,丈夫之志,亦是坎坷凶险。而我一介宅内妇人,却是同气连枝的,所谓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者谓我何求。”
      柳弃月听的分明,敛下眸里的暗芒,抬眼之际,只剩决然,“日后山高水长,天广地无垠,总有弃月一席之地。”
      李灵犀淡淡一笑,与聪明人说话,到底是省心的。
      “姑娘有此志,也是难得。如今临近冬节,本是团圆之时,待过了节再动身,应也不差这浮生数日?”
      她并非狷介偏执之人,见李灵犀眼底笑意未灭,也做出退让,轻轻应下:“多谢夫人体恤,弃月唯有感激,至于我离府之事,还望夫人莫要告知公子。”
      李灵犀不着痕迹地颔首,“既是如此,我自会按你之意行事。”
      言罢她便起身,要领着一行人去佛堂祈愿。屋外寒气清冽,耳畔传来远处的喧嚷。
      只瞧见谢兰舟神色匆匆地踏入正院,身后侍从面露青色。柳弃月微微停步,于李灵犀身后的人群之中,降低着自己的存在感,可胸口的那块幽暗沉闷着,目光仍是无法掠过谢大公子的玉容。
      她本无意见他,然因缘际会,便是如此捉弄人。她刚想避开,不期然对上了谢兰舟那触动心弦的眼目。
      一眼往年,犹如月洒水面,空蒙得让人无从捉摸,柳弃月心底好似卷起了一阵细微的波浪。
      她止住脚步,肩上素色的披风不受控制地颤颤着,那明净清澈的眼底隐隐发着凉。数声交错,李灵犀已从长廊走出,手中握着一只精巧的汤婆子,浑圆的小物偶尔发出满溢的暖意。
      未几,少夫人亲自迎了上去,与谢兰舟眸光相接,手中汤婆子轻然落在夫君的手中,霎时,柳弃月确见两双手十指交错,紧紧扣着,汤婆子在交合的掌间温暖似春。
      他未曾为她停留,只轻声应和夫人,状似不觉。值此情景,柳弃月忽觉人生从未如此醒然过,可这醒来的感觉犹如万箭穿心。
      她曾慕于风雪,此刻,也败于风雪。不忍再多看一眼,只得踉跄着步履,好似幽魂一般,疾步从侧门离了这庭院。虽是萌生了决别之意,却仍负重如坠,仿佛旧年无法触及的美梦在瞬间化为碎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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