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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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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承八年,暮秋。
靠近嘉峪关的官道,两边树叶调黄,风一吹,便悄零零落下,转眼就被马蹄给踩在脚下。
“磨磨蹭蹭!没吃饭吗?再慢点儿耽搁了住的地方,掌柜的怪罪下来,你们担待得起?但你看我抽不抽你们!”
说话的是商队护卫头领周金,这人长得五大三粗,,脸上一道疤从眉骨斜斜划到下巴,像是被刀劈过似的,本就凶横的脸更添了几分戾气。
话音刚落,他手腕一扬,腰间的皮鞭 “啪” 地甩出去,鞭梢擦着最末尾几个脚夫的胳膊,狠狠抽在路边的土坡上。溅起的灰泥混着碎草,一下全扑在脚夫们的粗布裤腿上,留下几道深色的印子。
脚夫们身子齐齐一颤,却没人敢抬手拍掉泥点,只把头埋得更低,脚步下意识地加快了些。谁都知道,周金的鞭子可不会只抽在地上,上个月有个脚夫走慢了半步,就被他抽得胳膊渗血,躺了三天都没能起身。
队伍缓缓向西延伸,一眼望不到头。骡马驮着沉甸甸的货箱,木箱外裹着油布,印着商队的 “昌记” 商号;脚夫们肩头扛着包裹。这是支往西域去的商队,要把京州的丝绸、瓷器运到关外,再换回西域的香料和皮毛。
周金看着脚夫们脚步加快,满意地勒了勒马缰,又驱马跑到商队前队,凑到负责粮草的张五身边嘀咕了几句,两人交换了个心照不宣的眼神。
待他走远,脚夫堆里涌起阵淡淡的骚动。其中一人骂声最清、响:“这厮鸟。”
吐字清晰,声音淡定,说话的是个穿粗布短打的年轻脚夫,脸上蒙着层黄沙,头发里还缠着枯草,可一双眼睛却出奇明亮。
“欸。” 身旁的老脚夫王大叔赶紧戳戳她,“阿雨,小声点!周头领跟张吏员是一路的,被听见没好果子吃。”
那阿雨只一笑,悄声道:“周狗忙着跟张五分好处,哪有空管咱们。”
这话刚落,附近几个脚夫差点笑出声,慌忙捂住嘴时,远处的周金忽然回头瞪了过来,众人立马收了神色,又恢复那副麻木模样,慢吞吞跟着商队挪动。
这支往西域去的商队,大半脚夫都不是自愿来的。阿雨是去年冬天被押来的。
阿雨,应该称她为林雨廉。
林雨廉本是二十一世纪华夏的一名地理制图师,那天晚上她在熬夜检查着要交给出版社的地图,那天她正好在图书馆写论文,刚敲完最后一个字,手却不小心碰倒了水杯。
而后转眼间,就看到一阵白光闪烁。她只觉得眼前一黑,再睁眼就躺在了京州林家的床上,成了林家独女林雨廉。
而这是一千年前的华夏,大夏朝。
而原身的父亲林父,是京州户房的从九品司户佐,官职虽低,却管着漕运粮款的登记核对。
家里日子不算大富大贵,却也衣食无忧。后来林雨廉才知道,这份 “无忧” 藏着见不得人的勾当。母亲林母性子温和,每日操持家务,夫妻俩看着和睦。没有寻常宅斗小说里面的恶毒姨娘窝囊爹爹。
林雨廉刚穿来的十天,过得还算安稳。林母怕她 “风寒” 未愈,总给她炖甜汤;林父下班回来,偶尔会带些蜜饯,话不多,却会看着她吃饭,眼神复杂。
那时她还抱着侥幸,想着或许是加班太累,让她产生了幻觉,直到看见府城墙上贴的 “永承八年” 告示,才不得不接受自己穿越到古代的事实。
可这份安稳,在第十天戛然而止。
那天清晨,林父刚穿好公服,府尹衙门的捕快就堵了门,手里拿着账本和人证,明明白白指证他利用职务之便,半年内分三次挪用漕运粮款,合计五十石,一部分补了自家亏空,一部分还了赌债。
林雨廉当场就懵了,抓着林父的胳膊问 “是不是弄错了”,可林父只是垂着头,脸色惨白,一个字都没辩解。原来,原身的父亲早沾了赌瘾,输光了积蓄还欠了债,才动了漕运粮款的心思。
捕快押走林父时,林母扶着门框,眼泪无声地淌,却没哭出声。那天之后,她就像垮了似的,饭吃得少,觉也睡不着,常常坐在窗边发呆,偶尔还会对着墙角的粮缸叹气。
林雨廉后来才知道,林母早知道丈夫的事,只是一直瞒着,还偷偷拿自己的陪嫁补过窟窿,却终究填不满赌债的坑。
林父被关在大牢里,没等判罪就因染上风寒没了。
林母去义庄见了林父最后一面,回来后就发了高热,嘴里反复念叨着 “造孽”“对不起百姓”。林雨廉掏空了家里仅剩的银子抓药,却没留住人。而林母弥留之际,拉着她的手说:“雨廉,别学你爹…… 好好活着,离府城远些。”
短短一个月,风云突变,父母双亡。
林雨廉用家里最后一块门板,把两人草草埋在城外的荒坡上,连块像样的墓碑都没有。站在两座新坟前,她没哭。她不是原身,对这对父母没有太深的感情,却也替原身觉得悲哀:一个因贪念毁了家,一个因羞愧熬干了命。
没等她整理好心情,官府的人就来了。林父挪用粮款属重罪,家眷虽无牵连,却也被定为 “罪户”,贬为流民,发往西疆,永不得回原籍。她被押着去了流民安置点,那里乱得像泥潭,饿死、病死的人每天都能看见。
也是在那里,商队的掌柜来了,说是 “替官府安置流民”,挑身强力壮的当脚夫,管吃管住,做满三趟西域就给自由。林雨廉没的选,要么在安置点等死,要么跟着商队走,至少还能活着。她咬了咬牙答应了。
可进了商队她才知道,所谓的 “管吃管住”,不过是每天两顿掺沙子的糙米饭,住漏风的帐篷;所谓的自由更像是画饼。周金和张五这些人,把脚夫当牲口使唤,稍有不从就是鞭子,好多人做了四五趟,也没见着自由的影子。
而林雨廉都忍了,只不过白天扛货时,她会下意识观察沿途地形:哪里有干涸的河道,哪处驿站旁有可藏身的废弃建筑,甚至用石子在心里标记方位。
她在等待时机,等待着逃跑的机会。
至于未来如何,林雨廉不在乎。
*
“前面就是落马坡驿站!扎营歇脚,半个时辰后打水喂马,夜里还要赶程!”
商队护卫的喊声从前面传来,队伍渐渐停稳。脚夫们跟得了特赦,扔下肩上的货担,扎堆往驿站门口那棵老银杏树下躲。日头正毒,只有这树能遮点阴凉。
林雨廉也靠过去,刚贴着树干喘口气,目光就扫过驿站西侧:一道浅褐色的沟壑顺着地势延伸,尽头隐约可见一座石质建筑的轮廓 。
是座废弃烽燧。她立刻在心里勾勒出简易地形:沟壑走向与商队行进路线垂直,烽燧位于沟壑拐点,墙体厚实,可避风沙,且距离驿站不足半里,混乱时易脱身。
“前面就是落马坡驿站!扎营歇脚!”
队伍刚停,脚夫们便涌向驿站门口的老银杏树下躲阴凉。林雨廉也靠过去,目光却扫过西侧。
道浅褐色沟壑尽头,矗立着一座废弃烽燧的轮廓。她心中立刻勾勒出地形:沟壑走向与商队路线垂直,烽燧是绝佳的藏身点。
这时,院子里传来争吵。脚夫陈三正梗着脖子与管粮水的张五理论水被克扣的事。
张五腆着肚子,晃着账本假笑:“水比银子金贵,规矩就是脚夫半斤,护卫一斤!”
“你胡说!”陈三脸涨得通红,“出发时两百桶水,才三天就没了?定是你偷偷卖了!”
张五脸色一沉,目光扫见林雨廉,立刻指桑骂槐:“还有你!阿雨!杵着作甚?不去喂马,穿这破烂样也只配喝馊水!”
林雨廉往前迈了两步,站到张五面前。众人这才发现,这看似瘦弱的脚夫直起身,竟比矮胖的张五还高半头。她微微低头,目光掠过张五满脸横肉,最后停在他手里的账本上。
“张吏员,昨日脚夫领水六十斤,护卫四十斤,合计百斤。今日便只剩四十斤,损耗何在?若脚夫都渴死了,这货,您一人搬?”
她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周围脚夫、护卫都下意识掂了掂自己空瘪的水囊。
张五额头冒汗,想合上账本,却被林雨廉一把按住手腕,动弹不得。
“商队靠脚夫与护卫才能走西域,”她淡淡道,“您克扣粮草中饱私囊,坏了掌柜名声,这差事……还想保住吗?”
张五脸青白交加,气势全无,狼狈喊道:“是、是我算错了!这就补!”
他挣开手,忙不迭叫人抬出水粮分发。林雨廉站在原地,目光再次落向西侧的烽燧——逃生之路,愈发清晰。
林雨廉站在原地没动,目光又落回西侧的烽燧 —— 逃生的计划在心里愈发清晰。
脚夫们拿到足额的水和干粮,看向林雨廉的眼神多了几分感激,护卫们的轻视也淡了些,只有周金脸色阴沉 —— 他本想看着张五收拾这群脚夫,没成想让林雨廉出了风头。
周金走过来,在林雨廉身边停下,声音压得极低:“别以为有点小聪明就能翻跟头,你不过是个罪户流民,安分点!”
罪户流民,这话像淬了毒的针,狠狠扎进她心底最痛处。
林雨廉指节捏得发白,指甲深深陷进掌心里。她一定要逃出这个商队,她一定要在这条望不到尽头的商道上耗尽最后一丝力气,最终成为戈壁滩上无人问津的一具枯骨?
不,绝不!
林雨廉接过王大叔递来的水囊,匆匆抿了两口那带着浓重土腥味的浑水,便小心翼翼塞回怀中。这点微不足道的水源是她此刻唯一的倚仗,她必须精打细算。
半个时辰转瞬即逝,商队在暮色中再次启程。然而刚走出驿站约三里地,天色骤变——西边天际仿佛被泼了浓墨,一团翻滚着的、近乎狰狞的黑色沙墙以摧枯拉朽之势压来。狂风尖啸着,卷起漫天沙砾,如同无数细密的鞭子抽打在人和牲畜身上,天地间瞬间昏黄一片,视线所及不足十步。
“是沙暴!快!护好货箱!”周金的嘶吼在狂暴的风声中显得微弱而扭曲。整个商队顷刻陷入极度混乱,受惊的骡马扬起前蹄疯狂嘶鸣,沉重的货箱被狂风掀翻在地,护卫们手忙脚乱地试图稳住最重要的货物,谁也无暇他顾。
机会!
林雨廉的心脏猛地一跳。混乱、风沙、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货物和受惊的骡马上——这是她等待已久的完美时机。
她没有任何犹豫,借着弯腰扶起一个被风吹倒货箱的动作,顺势抓起一把沙土抹在脸上,同时将本就破旧的粗布头巾又往下拉了拉,紧紧裹住口鼻。
她的目光瞬间锁定了西侧那道在风沙中若隐若现的浅褐色沟壑。
就是那里!
她猛地矮下身,像一道影子般混入混乱的人马阴影中,逆着风向,朝着沟壑的方向潜行。风声呼啸,掩盖了她急促的脚步声和衣袂摩擦的声响。沙砾劈头盖脸地砸来,打得人生疼,能见度不足十步,但这恶劣的天气,此刻却成了她最好的掩护。
“稳住!都他娘的稳住货箱!”周金的怒吼声在风沙中显得模糊而遥远。
没有人注意到,队伍末尾少了一个脚夫。
林雨廉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进了那道干涸的河床沟壑。沟壁比她预想的要陡峭一些,但足以遮蔽身形。一进入沟底,风势立刻小了许多。她不敢停留,凭借着脑海中早已勾勒了无数遍的地图,沿着沟壑底部,深一脚浅一脚地向那座废弃烽燧的方向狂奔。
肺部火辣辣地疼,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沙土的干涩感,双腿如同灌了铅,但她不敢慢下来。商队随时可能发现她失踪,周金的鞭子和怒火是她绝对不想再面对的。
她依靠着对地形走向的判断,在沟壑中曲折前行。不知跑了多久,风沙似乎渐渐小了一些,而那座石质烽燧的轮廓也终于在昏黄的视野中清晰起来。那是一座饱经风霜的方形建筑,墙体由土坯和石块垒成,大半已经坍塌,但剩下的一面高墙依然倔强地屹立着,足以提供一个避风的角落。
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林雨廉手脚并用地爬过坍塌的碎石,躲进了那面高墙的背风处。身体刚一接触到冰冷而坚实的墙壁,一直紧绷的神经瞬间松弛,疲惫和脱水如同潮水般将她淹没。
她靠在墙上,大口喘着气,视线开始模糊,耳畔只剩下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和远处隐约传来的、已被风沙几乎吞噬的商队嘈杂声。
逃出来了……
她真的逃出来了……
这个念头刚刚闪过,无边的黑暗便席卷而来,吞噬了她最后的意识。她身体一软,顺着墙壁滑倒在地,彻底昏厥过去,手中还无意识地攥着一把泥土。
*
“喂。”
“喂!”
“喂!醒醒!”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一声声呼唤慢慢传到林雨廉的耳中。
“唔......”五脏六腑都在酸痛,她强忍着痛睁开眼睛,却被篝火的苒苒火光给闪了一瞬。待她揉了眼睛,才发觉自己身边站了一个挺拔的身影。
她定睛一看,竟然是一位貌美的黑衫华服少女。
而对方正一脸不耐地盯着自己,她五官漂亮凌厉,一双凤目清越无双,神情中自是一种矜傲之气。
“你醒了?”见林雨廉醒来,那黑衫少女挑了挑眉,语气淡淡。
她正欲转身,不远处一名腰佩弯刀的侍卫快步上前,恭敬地躬身行礼。“公主,此人既已醒来,是否按惯例给予些水粮,让她自行离去?”
“公主” 二字如同惊雷在林雨廉耳边炸响。瞬间将林雨廉涣散的意识给强制拉回。
她心脏狂跳,电光火石间,一个无比清晰的念头占据了她全部思绪:身无分文,没有身份,前路是一定是死路一条。而眼前这人竟是公主?
不管是方的圆的扁的长的,恶毒的友善的,大夏人外星人!
这可是上天送到她眼前的唯一生路,必须抓住!属于穿越者的最后一份大礼包,必须不能放手。
就在那被称作公主的少女微微颔首,准备依照侍卫所言吩咐下去时。
“殿下,等等!”
林雨廉不知从哪儿爆发出力气,猛地从地上撑起半个身子,在公主和侍卫都未及反应的瞬间,一把牢牢抓住了公主的手腕。
入手处的肌肤微凉。
“放肆!”
“大胆!”
公主和侍卫的呵斥同时响起。那公主浑身一僵,猛然回头瞪向林雨廉,清越的脸上满是震惊与难以置信,随即,一抹羞恼的红晕迅速从她脖颈攀升至脸颊。
她下意识用力想抽回手,可林雨廉五指狠狠拉着她的手腕,求生意志支撑着她,竟让公主一时挣脱不得。
“公主殿下!”林雨廉仰着头,也顾不上浑身狼狈与酸痛,急急开口,声音因虚弱和急切而沙哑颤抖,目光却灼灼如焰。
“民女孤身一人,无家可归,更是身无长物!求公主垂怜,收留民女!无论是为奴为婢,做牛做马,民女都心甘情愿!只求殿下能给民女一个安身立命之所,一条活路!”
她言辞恳切,几乎是孤注一掷地抛出所有筹码,紧紧盯着对方那双因惊怒而睁大的秀美凤目,她抓住对方手腕的指节也微微发白。
公主被她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和炽烈的目光弄得有些无措,脸上红晕未退,羞恼交加,可斥责的话语在对上林雨廉那双清澈见底、却又满载着绝望与恳求的眼睛时,竟然莫名梗在了喉间。
“你......你先放手。”过了许久,公主的声音才缓缓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