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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8、【48】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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索弥利亚在一片黑暗中感受着眼睛的闭合程度,头脑胀胀的,自认眼睛很放松,但只有真的尝试放松后才意识到眼皮的紧绷程度,那是眼珠还醒着,是失眠的前兆。头脑昏沉,眼睛发酸,闭上眼就像是生命静止一般,几分钟后,突然没来由地精力充沛,像是大脑苏醒了,有一半的概率是要承受失眠之苦的。最初几天是前者的状态,其中穿插一两日后者的状态,有时白日能睡饱一些,有时是连日光都不想见的,索弥利亚不清楚自己是何时开始想着这些规律的,她不想将规律记得那样死,否则真的会被这些没什么道理的规律反制的。
特兰西似乎没有发现她的异常,他过着与以往一般无二的生活,甚至又重新要求索弥利亚与他一起参加宴会,之前的谣言像是某种威胁,意在表明他可以轻而易举地摧毁你,并关入你不知道的阁楼或地下室。
他们站在熟悉的宴会场上,像是为了弥补此前的过火之举一般,特兰西静静站在索弥利亚身旁,同她继续讲解着诸多她所不知晓之事。只是,特兰西不再摆起十分鲜明的笑容,索弥利亚比起无趣又多了几分散漫不经。但逢遇上对索弥利亚病情的关心,特兰西都会解释她已经恢复得差不多,所以要常带她来见见众人。众人并未有多关心,经常是听了回复之后便离去,甚至瞧她的模样仍旧有些怀疑,索弥利亚知道若是特兰西再度说她发疯他们也会相信,而且她也不愿在这样的场合作过多解释。
特兰西重新握起了她的手,索弥利亚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已经没再听他说,当他问到“索弥利亚,你在听吗”时,她总会回答“是的,我知道”,特兰西不知晓这句“我知道”的含义,因为索弥利亚经常能接上他分享的任何事。
“罗森纳太太开办了一个关于女性的存在主义沙龙,”特兰西说着,“不可置信吧,这个时代还有人组织沙龙,说不定她还想像以前一样养活出一批才华出众的作家或理论家,你要不要为了维护你的人际关系去听一下?”
“你在开玩笑吗?”
“也是,如果你真的过去发挥些微才能,讲讲她那些老派思想中存留的保守主义与被庸俗化了的存在主义,顺便再批判一下与此相对的没有任何落地的理想主义幻想,你一定能将她现在的位置挤掉。”
“我没有这种……”
“兴趣!我知道,你对任何东西的兴趣不过三天便会冷却,这点我们是一样的。已经这么多年了,你的心性还是与流传在广大年轻人当中的虚无主义一道退散不去,要知道,现在年轻人也是会成长的。”
“一群贵族精英的应酬宴会,这里有谁需要成长?”
“我觉得,现在的我都会比她讲得好。”
特兰西看着梅娜思的方向,浅浅地笑了。这时候耶蒂妲来到了她身边,同样问起了她的病,特兰西亲切地同她打了招呼,当然,还是用着早已没有意义的“伏森太太”这一称呼。耶蒂妲只等到索弥利亚简单回了一句“没事”,这个词完全无法与耶蒂妲的关切对等,于是紧紧站在她身旁的特兰西又有了发挥的余地。
特兰西站在她们中间,滔滔不绝地向耶蒂妲讲着那些本不存在的病因病情,生动得像是真的曾降临在他们身上,这向来是他的能力。耶蒂妲偶尔会看向她露出震惊疑惑或微笑安抚的模样,索弥利亚会积极回应,对特兰西不时的征求肯定也是。等到特兰西终于愿意停下那个不能再俗套的温情故事,耶蒂妲朝她又走近一步,拉起她的另一只手说:“你以后要常来看我,我可是一直记得上次生病时你说的那句话呢。对了,你还记得我家那只曾将你吓到的小狗吗?他快死了,你知道,狗的生命与人的生命是不一样的,你不想再去看看他吗?”
“我会的,耶蒂妲。”
听闻回答的耶蒂妲瞬间生动了一些,随即又再次忧心地问到:“刚刚听特兰西说了那么多,真的,已经没事了吗?”
“我没事,一直如此。”
索弥利亚在这场宴会上没有说太多话,特兰西时刻站在她身旁,但他们又从不看向对方。回去的车上他不再说话,索弥利亚却开始感觉周身的疲惫席卷而来,她静静地靠在身后黑乎乎的皮革上,她不能睡,于是在脑海中慢慢辨识出那个女性形象,再经由各方言谈不断补充,她就像是舞台剧上的人物独白一般,四周一片黑暗,灯光从顶上降落,孤苦地说着什么,而索弥利亚处在黑暗中,只远远地望着她。
特兰西在进屋后放开了她的手,一如许多年前的婚礼一样,但这次他没有喊累。索弥利亚坐在了梳妆台旁,特兰西拿走了放在上面的报纸,那应该是伊莱莎送过来的,他利索地翻过所有页面看过两眼之后便放回原处了。
索弥利亚重新拿起了那张报纸,特兰西此刻正向她感慨着莱西特派上台后报纸上总有很多大大小小的死亡事件,似乎是政府既不想承受发动大规模肃清的后遗症,又开始因为兜不住民生的底无法像以前那样笼络民众的心,所以一方面激化了与外界的矛盾,另一方面加强了对国内的管控,上到政府官员,下到市井小民,而且其他国家或多或少也都遵循着此模式。
她知道,特兰西在说这些事情时的口吻及其轻佻,也明白特兰西这种标准化口吻早就已经是无从改变的既定事实,特兰西不在乎这些东西,不在乎这个国家的未来以及任何人的性命,因此他不会对人世的各种腐朽找补增色,甚至就愿意在一片废墟中绚烂起舞,他还认为,索弥利亚应该同他一样,都是自认生活在废墟里的人,除了起舞那一项。
索弥利亚在这时读到了那条新闻:托马斯·盖勒,昨夜于贫民区不慎被卷入暴徒袭击,被发现及至制止时,业已身亡。托马斯是十分受现代年轻人喜欢的作家,因《雨声覆盖不及的草地》一书下车伊始便受到学界关注,他用一生的时间贡献文艺,留下了诸多脍炙人口的作品。哪怕唯一参与过的一次文艺论争,都能叫人在文字中感受到他那质朴而深沉的文学深情。据悉,托马斯曾不止一次救济过贫民区的居民,此次遭受无妄之灾,乃是国民之哀,我们将对其表示深切的哀悼,并呼吁全体人民,反对一切暴力手段,反对以任何理由诉诸暴力行动……
托马斯·盖勒,托马斯·盖勒……索弥利亚在脑海中不停搜索着,她读过他的作品,也一定听过这个名字。她无法判断报纸上所述内容是否真实,是否涉及到特兰西刚才所说的管控和清洗,她在几个月前还亲身经历过报纸上的文艺论点之争,托马斯还曾公开称身心受到影响此后要专注作品,作品……对!是阿德里安说过的,是那位曾跟他一起喝过酒的朋友—而现在,他死了。
特兰西轻轻朝她走近,抬手摸上她的脸,索弥利亚下意识地躲开了,他似乎也有些诧异,满眼倒映着她的面容,不可思议地问到:“你,在哭吗?”
索弥利亚根本不知道他在说什么,特兰西突然开始放声大笑,感慨着:“你居然也会流眼泪吗?这还是我第一次看到。”索弥利亚抬手上去,触摸到一行陌生的、潮湿的甚至能够丝滑的在她指尖流淌的东西,裹在她的手上很生涩,擦动又很黏糊,像是雨水一样。
她也是第一次在自己身上见到眼泪这种东西,居然是因为一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而他仅仅只是受了世间无尽荒唐之中的一次无妄之灾而已。
在她耳边,特兰西的笑声还在继续,并且索弥利亚知道,还将持续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