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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 4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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湍急的水流一次又一次盖过头顶,灌入鼻腔,阿米尔徒劳地挥手蹬腿,河岸却越来越遥远。转眼间,护城河变成了无边无际的大海,海天之间只剩他一人在水里沉浮,无依无靠。
挣扎之余,大脑突然一片空白——他不知自己何时陷入这汪洋中,不知自己将要去往何处,更不记得此刻垂死挣扎是为了什么。
慢慢的,阿米尔不再划动酸胀的四肢,认命地堕向幽深海底,眼睁睁看着海面远去。
脑海却凭空出现一个陌生的名字。
塞缇安。
“塞…缇安……”
想起来了,他在某个时候请求过这个素不相识的逝者,那座简陋的墓碑上只有这个名,连姓氏都不曾篆刻过。
“塞缇安,请你……庇佑我。”
……
“喂,你还活着?”
“醒醒!喂……”
冰凉的脸颊有些发麻,阿米尔循着声音将眼睛睁开一缝,一张模糊的棕黑色面孔在眼前来回晃动,变幻成五张,又合并在一起。眼皮重仿佛有千斤重,他再次睡过去,直到脸颊开始发热,又缓缓睁开眼睛。
“别…别打了。”阿米尔囫囵抓住那只一直扇他脸的手,“我醒了,别打了。”
“你终于醒了!”面前人将他扶起来靠在墙上,“你四肢冰凉,我还以为已经死了,结果你突然嘟嘟囔囔开始说梦话……老天,我被吓得不轻。”
阿米尔透蓝色的眼睛从那人脸上滑过,打量起他背后狭窄黑暗的空间。
“……我还活着?”他一开口,嗓子里就传来刀割般的痛感,声音也哑得不正常,“这是哪里?”
那人一屁股坐在他身边,曲起手指弹开已经爬上手臂的臭虫,眼中闪烁起些许光芒:“这里是——大名鼎鼎、可望而不可即的——王宫地牢。”
阿米尔偏过头直直看着他,叹出一口灼热的气。
“而你,我的朋友,你当然还活着,不过,你这样子……还能活多久可不好说。”
醒来不过片刻,疼痛已经缓缓爬上阿米尔的神经,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他这具身体现在脆弱不堪。他没有力气思索自己怎么到的这里,只能沙哑着声音问:“有吃的吗?”
“吃的……”身旁的人立刻起身向牢房的角落过去,捧了一把形状各异、软硬兼具的死虫到他脸前:“你运气挺好,我刚抓了一些。这牢房虽然不通外界,但虫子不少,吃一点可以补充体力。”
阿米尔聚焦视线看向他的手心。
五秒后。
“呕——”
他偏头吐了一地,不知多久没有吃过东西,只吐出来满地的水和胃液,接着奄奄一息地靠回墙边。
还好,反胃带来的不适暂时抵消了饥饿感,他把捧着死虫的手推回给那人:“谢谢你,我还撑得住。”
死虫是这地方除了他两和六面墙壁以外唯一能找到的东西,那人也不和他客气,捏起一条扔进嘴里嚼起来:“行,那我可就不客气了。对了,我叫布莱克,是一名探险家。你叫什么名字?”
“阿米尔,我……什么都不是。”他被布莱克嘴里咔嚓咔嚓的声音弄起一身鸡皮疙瘩,抱着膝盖往角落里缩了缩,将额头抵在膝盖上,没了后话。
布莱克见状,脱下自己打满补丁的上衣扔给他。
“你是什么可以由自己决定,比如我们现在身处地牢,你可以说自己是这里的狱卒。当然,这样的话我也是狱卒了,等别人来换班的时候我们就可以回去大吃一顿……你觉得这里狱卒的伙食会怎么样?王宫的狱卒,伙食应该不会差。”
阿米尔的肚子咕咕直叫,他道过谢接过衣服盖盖住身体。脑袋昏沉忽冷忽热,他明白自己正在发高烧,没有食物没有水,这样下去他还是会死。
他艰难地咽了口吐沫,缩紧身躯只留了一个耷拉着金发的脑袋在外面,算是对布莱克的一种尊重。
“不过,你是怎么到这来的?身上这么多伤,你犯事了?”
布莱克热情地靠拢他,阿米尔避之不及只能硬着头皮回答:“没有犯事。不过也算吧,我在宵禁的时候被抓了,然后晕倒了。”为了省力他干脆略去了一路逃跑的坎坷。
“这么巧!”布莱克兴奋地撞他肩膀,“我也是因为宵禁才进来的。”
阿米尔痛苦地皱起眉。
布莱克:“哦!抱歉。”
“你一直没醒,你都不知道——和我们一起的还有一个老头,也是大半夜在街上晃悠才被卫兵抓住了。不过没多久就被狱卒带走,也许是审问,也许是抓错人放出去了,运气差点的话,他可能已经死了。”
阿米尔一怔:“死了?就因为宵禁?”
布莱克摊开手:“不一定,这只是我的猜测,别太当真。我们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祈祷自己能够活着,否则为了来地牢探险而搭上自己的小命实在有些不值当。”
阿米尔不能确定这人的精神是否正常,但至少看起来很善良,便学着布莱克的样子祈祷。
神啊鬼啊,或者那个一碑之缘的塞缇安前辈,不管是谁,请一定要保佑他能够活着。
不管日后境遇如何,至少得活着。
一番祈祷之后,阿米尔神奇地觉得不再那么害怕了。他转头看见布莱克的祷告还没结束,连忙双手合十再默念了一次自己的请求。虽然他不信神鬼,但事已至此,试试也不吃亏。
阿米尔再次陷入昏沉,不知过了多久,铁门外一阵嘈杂,那是铁棍撞击墙壁的声响。
“都打起精神,都打起精神!吃饭时间到了!”真正的狱卒凶狠又残酷,粗哑的声音回荡在整个地牢里。
听到“吃饭”两个字,阿米尔亮起眼睛,在布莱克的搀扶下站起身,柴瘦脚腕上扣着的镣铐连着铁链,紧贴着粗糙地面发出轻微的拖拽声。
铁门砰一声打开,凶神恶煞的狱卒闯进来,不耐烦的目光在两人身上转了一圈,将木碗扔在地上,哗啦啦灌进两大勺稀得像水的粥。
“诶,都洒地上了,怎么吃啊?”布莱克松开搀扶阿米尔的手,上前同狱卒理论,“你这……故意的吧?”
狱卒用大勺重击铁门,哐一声爆响吓得布莱克缩了缩身体,面露惊恐。阿米尔唇色发白,上前一步拽了拽布莱克的胳膊,意思是算了。
布莱克明白这狱卒不是他们惹得起的,空张了张嘴,最终什么都没说出来。
本以为这事儿能过去了,谁知那狱卒突然暴起,一脚把布莱克踹倒在墙边。
“布莱克!”阿米尔惊呼。
“一人一勺,只有这些!不想吃就饿着,这里是地牢,不是酒馆!”狱卒吼完,头也不回地走了,铁门被大力关严实,上锁,牢房便又恢复寂静。
狱卒骂骂咧咧的声音远去,阿米尔赶紧扶起布莱克靠墙:“你还好吗?”
布莱克捂着胸口脑袋发晕:“哎呦……我没事。这人怎么这样啊?我不就问了一句吗,至于这样吗?哎呦我的腰……”
两人蹲在木碗前,对泼洒在地上的粥水感到惋惜。特别是阿米尔,任何一点食物对他来说都很重要。
“不知道下一次吃饭是什么时候。多少还是吃一点吧。”阿米尔说。
布莱克点点头,率先拿起一个碗举到半空:“为我们的未来!”
阿米尔拿着碗手有些迟疑,被布莱克拽到空中,低声配合:“……为我们的未来。”
布莱克:“干杯!”
没过碗底的粥被一饮而尽。
少量的粥给阿米尔带来的能量微乎其微,胃反而因为长时间未进食突然受刺激发出抗议,绞痛起来,他按压着胃部,额间冒出细密的汗珠,倚着墙角又陷入昏睡。
再次醒来时,疼痛已经消失了。
牢房里不见天日,他无法判断自己睡了多久,看了一眼不远处熟睡的布莱克,轻手轻脚站起身,缓解腿部的酸麻。
他解开束发的粗布绳咬在齿间,用手指耐心将纷乱的发丝理顺,重新束好,低头时稍长的刘海微微遮住脸颊,露出精致的侧脸。
他皮肤苍白,嘴唇干裂,额角甚至有一个不小的青紫的鼓包,但大大小小的伤痕没有消磨掉这张脸的俊秀和光彩,反而让人心生怜惜。
一系列动作结束,阿米尔有感应一般回头,布莱克不知什么时候醒了,正看着他。
偷看被抓包,布莱克快速眨了眨眼睛,尴尬地咳了两声,哑声道:“阿米尔,你的头发真好看,看起来……很温暖。”
饥饿不断消耗着身体能量,布莱克也从活力满满变得有气无力,脑袋也有些晕,他顾不上组织语言,只直白地说出自己的感受。
他说的没错,阿米乃的头发是浅金色,像沐浴过阳光,是这黑洞洞的牢房里唯一的暖色,自然让人感觉温暖。
只是,这头发的主人冷眼薄唇,不笑的时候满脸漠然,就算天塌下来好像都与他无关,整个人靠那顶头发才多了些柔和的光环。
不过他对布莱克笑了,是一个很礼貌很淡的笑:“谢谢。”
布莱克不自然地挠了挠头,嘿嘿傻笑两声,随后开始默诵祷文。
这次阿米尔没和他一起,而是在狭小的牢房里四处观察摸索,许久没能得到结果,他又回原地坐下,闭目养神。
布莱克嘴唇开合嘟囔了好一阵才结束,刚睁眼他就一刻不停地和阿米尔搭话:“你想听听探险家布莱克的故事吗?”
阿米尔递过去一个疑惑的眼神。
布莱克:“反正现在很无聊,就当听故事打发打发时间嘛。”
阿米尔实在没精力听,但耳边有人在唠叨会让他感觉自己还活着,于是轻轻点了头。
布莱克眼睛里的光又亮了一个度,清了清嗓子坐直身体道:“我十五岁的时候就开始了自己的探险之旅。父亲母亲死活不许我出门探险,但我往他们的饭里放了安眠粉,趁他们睡着之后跑出来了。”
“第一次探险是一艘货船上当船员,但运气不好,那艘船连船带货还有一百多个船员一起,全沉了。”
阿米尔游离的目光集中到他身上。
“后来回到陆地,我死皮赖脸跟着一队研究植物的学者进丛林,帮他们安营扎寨搬行李,整个人累得瘦了一圈。没想到我们遇上比老树还粗的巨蟒,差点全被吞掉。”
阿米尔问:“差多少?”
布莱克耷拉着嘴角叹气:“差我一个。他们全被吞了,我一个人在丛林里绕了不知道多少个圈,还差点死在里面。”
阿米尔讶异,感慨道:“你运气真好。”
但布莱克不认同:“如果你听完我接下来的经历,你就不会这么觉得了。”
阿米尔示意他继续。
“再后来,我十七岁,因为长时间的奔波和探险累坏了身体,在一个面包店里安顿下来,当起了老板的徒弟。我烤的面包还是挺不错,色香味俱全,你想的话我可以给你烤一次。”
阿米尔饿昏了头:“现在吗?”
布莱克笑起来:“当然不是现在!得等我们离开这里才行。好吧,继续我刚才的话——我在面包店待了半年,有一天,老板差我去搬面粉,没想到我刚把面粉搬回来,和老板撞在一起,面粉飞得满店都是,老板不由分说把我骂了一顿,让我从他眼前消失。我前脚刚踏出店门,后脚就进去一个伙计,那伙计划开火柴点烟……砰——”
阿米尔听得眼睛都忘了眨,被他突如其来的动静吓得心肝发颤,引发一阵咳嗽。
布莱克:“整个店都炸了,老板一家没能活下来,我被人救下昏迷了几个月。”
阿米尔:“你……”
布莱克抬手打断他:“我知道我运气很差,十年来几乎每次探险都以失败告终,没能搞出名堂……我从佩若岱斯边境一直往王城走,一路上遇到的挫折数都数不过来。但到了王城,我觉得一切都值了!这里的繁华是我从未见过的!”
阿米尔轻轻点头,王城车水马龙,商贾云集,和其他小镇比起来的确繁华不少。
“不过,我的坏运气一直持续到现在,我打算在深夜逛逛没人的大街,谁知道就被抓到这里来了。”
“没关系,我们一定能活着从这里出去。”阿米尔见他耷拉着脑袋,出言安慰道。
这既是安慰布莱克,也是在安慰自己,其实对于能不能活着从这牢房出去,他们谁都没底。特别是阿米尔,他头晕脑胀浑身冰凉,又饿了太久,已经快要到极限了。
“你说的对,”布莱克受到鼓舞,恢复精神,揽过阿米尔的肩膀拍了拍:“我们得乐观一些,把这次经历当作一次探险——就叫它……王城地牢奇遇?而你,我的朋友,现在开始你就是我的队友了!”
阿米尔闻言和他拉开距离:“不不不,不用了布莱克,我不参与了……”
布莱克大方得很:“没关系,第一次探险我可以给你当领头,你跟着我,保证你有美妙刺激的体验!”
阿米尔连连摇头:“不用了,真的不用。”
布莱克:“别客气呀,千里有缘来相聚,同一间牢房的缘分可是很难——”
铁门外传来一阵喧闹的人声,两人立马停下推拉,神经紧绷起来。
铁门被打开,一个高大的身影走进来,身后跟着同样盔甲装束的手下,阿米尔呼吸一滞,几乎是第一秒就认出了这些人。
女人琥珀色的眼瞳在两个脏兮兮的囚犯之间来回审视几次。
“他,带走。”她指着阿米尔。
手下闻言,三两步来到阿米尔面前,解开他的脚铐,随后不顾他的反抗将他绑进黑色布袋中,扛出了牢房。
布莱克被眼前的一幕吓傻了。
阿米尔拼命挣扎:“你们要带我去哪里?救命——布莱克——救我!”
“你们是谁——不能就这样杀了我!”
布莱克没来得及反应,冷冰冰的铁门就嘭一声关上,黑暗潮湿的牢房只剩他一个人呆坐在地上。